2001年,高伯龍進行科研工作。作者提供
光之旅:瞄準前沿加速追趕
“我們起步已經晚了,如果現(xiàn)在不抓緊,啥時能趕得上”
正如公眾對“激光陀螺”這個專業(yè)名詞的陌生,很多年里,高伯龍這個在專業(yè)領域內如雷貫耳的名字,并不為大眾所熟知。
翻閱有關新聞檔案,各大媒體對高伯龍及其激光陀螺創(chuàng)新團隊的報道,集中在2014年。
在當年的報道中,高伯龍率領的激光陀螺創(chuàng)新團隊第一次走進公眾視野。這一刻,距離激光陀螺開始研制已經過去整整43年;這一刻,團隊的靈魂人物高伯龍院士卻因積勞成疾住進了醫(yī)院。
43年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如今回過頭來看,團隊中的科研人員都說:那真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張斌在1991年保送就讀高伯龍的碩士研究生。第一次來到這間由食堂改成的實驗室時,他著實驚呆了:在這間放滿了陳舊實驗設備的“小作坊”里,竟然還放著油鹽醬醋……
后來,張斌明白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老師經常在實驗室里下面條。這些調料根本不是救急用的,而實驗室常備?。 ?/p>
“自主設計”4個字背后蘊含的艱辛,或許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方能體會。激光器檢測要求在封閉、潔凈的環(huán)境中進行,沒有空調,不能用電扇,高伯龍和同事們在密不透風的“大悶罐”里,通宵達旦做測試……
一次,高伯龍連續(xù)做了十幾個小時試驗,回到家中腳腫得連襪子都脫不下來。愛人曾遂珍看了心疼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為啥就不能悠著點干?”高伯龍笑笑說:“我們起步已經晚了,如果現(xiàn)在不抓緊,啥時能趕得上?”
激光陀螺雖小,卻集成了光、電、機、材料等諸多領域尖端技術。它不僅是一個全新的領域,更是一個世界性難題。作為這一領域的后來者,高伯龍和他的創(chuàng)新團隊一刻也沒有停下加速追趕的腳步。某種意義上,“追趕世界前沿”這一目標始終吸引著他們、伴隨著他們、考驗著他們。
擺在高伯龍和團隊面前的挑戰(zhàn),不僅是物質條件的艱苦。事實上,從起跑那一刻起,高伯龍便是廣受質疑的“少數(shù)派”。
從“少數(shù)派”變成“技術權威”,這正是高伯龍傳奇故事中最為激動人心之處。
1975年,在全國激光陀螺學術交流會上,高伯龍一鳴驚人——依照我國當時的工藝水平,必須采用四頻差動陀螺方案!此言一出,等于否定了國內的通行方案,一時四下嘩然。但高伯龍用扎實的理論和計算說服了眾多與會專家。
次年,高伯龍寫出中國激光陀螺理論的奠基之作《環(huán)形激光講義》。直到今天,研究激光陀螺的人不學這本書,就不敢說“入了門”。
攻關之路多險阻。1984年,實驗室樣機鑒定通過時,一陣“冷風”襲來:由于美國徹底放棄同類型激光陀螺研制,國內質疑聲再起:“國外有的你們不干,國外干不成的你們反而干。”
“外國有的、先進的,我們要跟蹤,將來要有,但并沒有說外國沒有的我們不許有?!?0年后,某型激光陀螺工程樣機通過鑒定,證明了高伯龍所言非虛。
就在激光陀螺工程樣機鑒定順利通過的同時,一批號稱“檢測之王”的全內腔He-Ne綠光激光器問世,引起業(yè)內轟動。這也意味著中國在鍍膜的膜系設計和技術工藝水平上實現(xiàn)重大突破,成為繼美、德之后第3個掌握該技術的國家。
加速追趕的成績,讓世界為之驚訝。捷報頻傳之際,高伯龍又盯上了新的高地——新型激光陀螺,并將目光投向激光陀螺最主要的應用領域——組建慣性導航系統(tǒng)。
那時,國內已有多家單位開展此類研制,采用國際主流的慣性導航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到底行不行?高伯龍再次給出與眾不同的答案——必須給該系統(tǒng)加轉臺,否則無法滿足長時間、高精度的慣性導航需要。
這個方案,又是一個無經驗借鑒的中國特色。在一場專為旋轉式慣性導航系統(tǒng)召開的研討會上,與會專家大多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
這一幕,和1984年四頻差動激光陀螺的遇冷,何其相似!高伯龍的答案仍然是:埋頭繼續(xù)干,成功才能得到承認!
在他的悉心指導下,2006年12月,國內首套使用新型激光陀螺的單軸旋轉式慣性導航系統(tǒng)面世。4年后,雙軸旋轉式慣性導航系統(tǒng)面世,精度國內第一。如今,旋轉式慣性導航系統(tǒng)已成為國內主流。
光之焰:赤子情懷至真至純
“穿著五塊錢的背心,干著上億元的大事”
2014年,激光陀螺創(chuàng)新團隊走入公眾視野。電視里,高伯龍院士那幾秒鐘的鏡頭,給人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他穿著白背心,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屏幕,兩根彎曲的手指慢慢敲擊著鍵盤……
有網友評論:“高伯龍院士穿著五塊錢的背心,干著上億元的大事?!币灿芯W友說:“這是真正的偉大?!?/p>
如今,高伯龍院士去世兩年了。但校園里那個佝僂的背影,永遠印在很多人的心中——夏天,永遠都是一身老式作訓服,一雙黃膠底解放鞋;冬天,不是一件軍大衣,就是一件灰色羽絨服。
后來高伯龍的學生張文才知道,這件灰色的羽絨服,導師已經穿了30多年。張文聽他總這樣說:“穿習慣了,再買新的浪費錢,浪費時間?!?/p>
學生江文杰至今記得,1993年四頻差動激光陀螺工程樣機鑒定出現(xiàn)問題時,高伯龍跟他說的一番話:“我花了20年時間,花了國家那么多錢,搞成這樣,我是有罪的?!?當時,導師前所未有的沉痛語氣讓他深受震動。
多年后,早已是院士的高伯龍,在給中學畢業(yè)紀念冊撰寫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唯一能安慰的是,沒有做過虧心事,到底還干了一些事,對人民和社會能作交代,雖然還很不夠?!?/p>
在外人眼中,高伯龍院士好像生活在真空里。但在子女眼中,這個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老頭,卻是位骨子里浪漫的父親。
高伯龍的女兒至今記得這樣一個場景:“有一次我剛回家,就聽見電視里男主角跟女主角說了一句‘我愛你’。沒想到,我爸一扭頭對著我媽也說了一句‘我愛你’?!?/p>
高伯龍住院期間,愛人為了陪護也住到醫(yī)院。女兒常常看著父母用紙筆交流出神。她覺得,看到父母,就看到了愛的模樣。
《高伯龍傳》中,高伯龍的摯友蕭枝葵曾回憶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
“孩子生病的時候,他常常是懷里抱一個,背上背一個,來醫(yī)院找我看病。他很愛孩子,對孩子管教也很嚴……他鼓勵孩子好好讀書,不過多干涉,也沒有什么具體輔導,就是跟孩子聊聊天,引導孩子,讓孩子自立?!?/p>
張文的腦海里一直記著這樣一幅場景——
高伯龍住院以后,他的同班同學、中國工程院院士楊士莪夫婦到長沙來探望他。病房里,兩人聊起往事,竟一起唱起了當年的歌。唱完之后,楊士莪說:“可惜了,差一把手風琴?!备卟埥又f:“可不是,還少一把口琴呢!”說完,兩人哈哈大笑。
坐在一旁的張文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她“從沒想到教授還有這樣一面”。如今,再次想起這幅珍貴的畫面,張文又有了新的體會:“他們其實和年輕時的我們一樣,愛唱愛笑。說不定,他們年輕時,比現(xiàn)在的我們還要潮呢!”
清晨,走在國防科技大學校園里,一張張青春面孔與我們擦肩而過。陽光下,年輕一代的臉上寫滿對未來的憧憬,一如48年前的高伯龍。
入夜,激光陀螺實驗樓里,一盞盞燈亮了起來。燈光下,張文和同事們聚精會神地忙碌著,一如48年前的高伯龍……
一束光可以照多遠?一束光可以傳遞多久?答案,或許就在清晨陽光下的一張張青春面孔里,就在入夜后實驗室亮起的一盞盞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