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軍網(wǎng)-解放軍報 責任編輯:李佳琦 發(fā)布:2024-11-21 07:38:34
湘江北去
■劍 鈞
湘江·1934(油畫,中國美術館藏)張慶濤作
90年前的那個初冬,湘江之畔,英雄悲歌令人錐心。數(shù)萬名紅軍將士倒在湘江兩岸,踐行了“為蘇維埃新中國流盡最后一滴血”的誓言。湘江之戰(zhàn),戰(zhàn)斗之烈、犧牲之巨,在紅軍戰(zhàn)史上前所未有。
革命理想高于天。理想信念之火,一經(jīng)點燃就會產(chǎn)生巨大的精神力量。紅軍將士視死如歸、向死而生、一往無前、敢于壓倒一切困難而不被任何困難所壓倒的崇高精神,永遠值得我們銘記和發(fā)揚。
今天,我們正奮進在新的長征路上。前方,不管遇到何種困難和挑戰(zhàn),想想紅軍長征,想想湘江血戰(zhàn),我們都會更加堅定無懼犧牲、勇往直前的信念,都會更加具備血性膽氣和必勝信心。
湘水湯湯,長征精神薪火相傳,歷久彌新?!?者
一
我站在橘子洲頭,望著湘江水,悠悠蕩蕩,流向遠方。
湘江之水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湘江,古稱湘水。《山海經(jīng)》寫道:“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huán)之,入洞庭下?!边@句話是在說,湘江發(fā)源在帝舜所葬之地的東南一隅,從環(huán)繞陵墓所在山的西側流過,最后流入洞庭湖。
舜,傳說中父系氏族社會后期部落聯(lián)盟的首領,是三皇五帝之一。按照《史記·五帝本紀》所述:帝舜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鑒于帝舜葬九疑(今九嶷山)是上古時期的重大歷史事件,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教學參考地圖集》將“零陵”這個極久遠的古地名歸于夏以前出現(xiàn)的重要古地名,注明其地在湖南寧遠。《辭源》《辭?!贰傲懔辍鞭o條,第一語義均釋為:“古地名。在今湖南寧遠東南?!庇纱丝梢?,湘水自遠古以來就泛著中華文明的波光。
談及湘江,就不能不提其在湘北的最大支流汨羅江了。汨羅江又以偉大愛國詩人屈原投江于此而聞名。
兩千多年前,一位頭戴高冠、廣袖長服、腰挎長劍、目光如炬的詩人,久久徘徊于汨羅江邊。屈原生活在群雄爭霸的戰(zhàn)國時期。那是個充滿紛爭與變革的年代。湘江見證了戰(zhàn)火的煙云,也見證了楚辭的興盛。屈原作為我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和“楚辭”的開山鼻祖,其文字也與湘江結下不解之緣。
屈原做過楚國的左徒和三閭大夫。他一腔愛國熱忱,對內(nèi)主張選賢任能,對外力主聯(lián)齊抗秦,卻屢遭楚國貴族誹謗和打壓,先后被放逐到漢北和沅湘流域,留下了《離騷》《九歌》《九章》《天問》等傳世之作。
我們現(xiàn)在讀《離騷》,依然能感受到屈原行跡中的文化脈動:“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痹娙硕蛇^了沅水湘水,一路南行,在臨近虞舜的陵地時,他陳述了自己的憂心:禹之子夏啟從天帝那里得到《九辯》和《九歌》神曲,不用來祭祀,卻令人痛心地用以安逸娛樂,這簡直就是在自我放縱啊。從《離騷》的字里行間,人們仿佛能看到身處逆境的詩人在流放于湘水間時,面對國家沉淪和民生疾苦,心急如焚,只能用詩句來釋放內(nèi)心的憤懣和吶喊。
湘江之水,浩浩湯湯。那水韻天成的三湘之美,那楚湘靈動的岳麓之風,也與湘水一道流淌在中華大地上。博大精深的湘楚文化,融入了荊楚文化、巴楚文化的神韻,進而成為中華文化的重要支脈。
一條北去的湘江,從古至今是多少文人墨客的靈感之源,多少名篇華章都與湘水一脈相連。每每讀起,人們都能從中感受三湘文化的豐厚底蘊,領略中華文化的魅力四射。
北宋文學家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出了巴陵郡勝狀,一句“北通巫峽,南極瀟湘”,就將洞庭湖所處的地理位置講了個通透。洞庭湖的北面,直通長江的巫峽;洞庭湖的南面,連接湘江?!斑w客騷人”的“覽物之情”也沿這一脈絡躍然于紙上。
《岳陽樓記》跳出了文人雅士寫山水樓觀的狹境,而是以托物言志、寄景生情,將“上下天光”與“覽物之情”熔于一爐。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愛國愛民情懷,已深深植入中國人的基因。
這不禁令我想到了“傳承”二字。中華文脈是有傳承的,愛國情懷也是有傳承的,猶如那蜿蜒曲折的湘江源遠流長。
二
探索湘江,撫今追昔,可領略大自然的秀美與歷史的厚重;漫步湘江,物換星移,可感悟時代風云的天翻地覆,可領略當今華夏的萬紫千紅。
湘江流淌的是時代的記憶,猶如一位歷史的長者,目睹了江山如此多嬌,一時多少英雄豪杰。湘江有種魅力,不光出自它本身的明澈清秀,也出自其流域的人杰地靈。
迎著南來北往的風,擊著浪遏飛舟的水,當年,青年毛澤東佇立在湘江之畔,書生意氣,指點江山。
此時,我腳下的湘江在靜靜流淌,似在沉思,若在暢想。湘水如有記憶,那粼粼波光,一定在觀層林盡染的風姿,一定在看萬山紅遍的神韻。
毛澤東在揮毫《沁園春·長沙》的兩年后,離開了湘江的陪伴,在1927年9月帶領湘贛邊界秋收起義部隊,挺進羅霄山脈。
那里有一個叫井岡山的地方。
羅霄山脈為湘江和贛江的分水嶺,井岡山也是與湘江有緣分的一方寶地。一條農(nóng)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道路鋪展開來,就像湘江的潮頭,由橘子洲頭,涌向橫無際涯的洞庭湖。
又過了7年多,長征途中的紅軍攻克了一座名為遵義的城市。此前的中央紅軍在廣西的興安、全州一帶強渡湘江,以慘痛的代價突破了國民黨軍的第四道封鎖線,又改向敵軍力量薄弱的貴州進軍。當時的中央紅軍,已從長征出發(fā)時的8.6萬余人,銳減至3萬余人。1934年12月15日,紅軍占領了貴州黎平。3天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在這里召開會議,接受了毛澤東的意見,決定向以遵義為中心的川黔邊地區(qū)進軍,史稱“黎平會議”。1935年1月7日,中央紅軍先頭部隊在強渡烏江后占領遵義。
隨后,在遵義老城的一幢坐北朝南、臨街而立的兩層樓房里,一次會議成為我黨歷史上一個生死攸關的轉折點——遵義會議,事實上確立了毛澤東同志在黨中央和紅軍的領導地位,在最危急關頭挽救了黨、挽救了紅軍、挽救了中國革命。
多年前,我在貴州遵義也意外遇見了另一條湘江。那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河,也是一條美麗的河。河水從遵義北部的三閣公園入城,經(jīng)過這里最古老的橋“高橋”,繞過城中最美的山“鳳凰山”,再經(jīng)由萬里路、龍溪橋穿城而過,一路南行,徑直瀉入奔騰的烏江。
遵義的湘江倏然讓我有了許多遐想。這條河是烏江左岸的支流,在歷史上稱之為“芙蓉江”,到了明代始稱“湘江”。從橘子洲頭的湘江,到遵義城下的湘江,這僅僅是一種歷史的巧合嗎?
在遵義會議會址前,我久久凝視著牌樓檐下那塊“遵義會議會址”黑漆金字匾。沿小樓的木質樓梯拾級而上,穿過回廊就是當年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會場了。
那東墻上的掛鐘還記得嗎?那難忘歷史的場景:從1935年1月15日至17日,遵義會議一連開了3天,氣氛緊張激烈,每天總是開到半夜才休會。那褐色的長方桌還記得嗎?當遵義會議精神傳達到各軍團、師、連隊時,天空正下著蒙蒙細雨,紅軍將士們都激動得難以自抑,淚水與雨水交融……
行文至此,我豁然頓悟:這不是歷史的巧合,而是歷史的必然。橘子洲頭的湘江和遵義城下的湘江,在中華民族歷史征程的重要節(jié)點上,有過一次“最完美的遇見”。自此,中國共產(chǎn)黨開始獨立自主地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基本原理解決自己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問題。
又過14年,1949年的金秋,在北京城,偉人毛澤東登上天安門城樓。隨著54門禮炮齊鳴28響,開國大典,一個劃時代的歷史時刻到來了。北去的湘水,東去的長江,也在狂濤般歡騰。
三
湘江北去。我腳下的湘水泛著光波,碧綠得像一塊翡翠。湘江很長,自南向北,流經(jīng)廣西和湖南,僅干流就綿延近千公里,流域面積近10萬平方公里。我的視野也從橘子洲頭,延伸到了零陵、汨羅江、岳陽樓、羅霄山、遵義城……這些地名或為湘江流經(jīng)之處,或與湘江有所關聯(lián)。湘江之水就像流淌的歷史,閃耀著中華文明和時代風云的歷史之光。
那年深秋的一個傍晚,我背著行囊,來到桂林興安的湘江邊,站在“界首渡口”的碑石旁??帐幨幍慕嫔希铝懔悴粗恢恢穹?,還有一群在水中游動的小鴨子。那個場景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殘陽如血,映于江上,泛起層層紅色漣漪,猶如血染的江水在默默流向遠方。
界首是中央紅軍突破湘江的四個渡口之一。1934年11月,中央紅軍以第1、第9軍團為左縱隊,第3、第8軍團為右縱隊,軍委第1、第2縱隊及第5軍團為中央縱隊隨后跟進,在界首到全州連綿30公里的狹長地域,與優(yōu)勢敵軍展開了殊死搏殺。
湘江之戰(zhàn)是中央紅軍長征以來最為壯烈的一戰(zhàn),也是關系中央紅軍生死存亡的關鍵一戰(zhàn)。數(shù)萬紅軍將士倒在湘江兩岸,以鮮血和生命粉碎了敵軍圍殲紅軍于湘江以東的企圖。血泊里爬出來的紅軍,也由此浴血重生。
界首古鎮(zhèn)有座三官堂,因供奉道教尊神天官、地官、水官而得名。三官堂坐西面東,門臨湘江,與界首渡口咫尺之隔,當年為紅1、紅3軍團的指揮所,故而改稱“紅軍堂”。
古鎮(zhèn)古街口南側,有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政府立的石碑,上書:“湘江戰(zhàn)役舊址紅軍堂”。展板上,記錄著紅軍將士血戰(zhàn)湘江的往事:“1934年11月底,李天佑率紅3軍團第5師從界首突破湘江……”
那天是11月26日,師長李天佑在廣西灌陽文市附近接到軍團部命令,即率紅5師趕到灌陽新圩阻擊敵人,要“不惜一切代價,全力堅持3天至4天”。
這是一場決定紅軍命運的生死之戰(zhàn)。紅5師參戰(zhàn)的只有2個團共3000多人,而國民黨桂軍是2個師又1個團共1.4萬人。敵眾我寡,但紅5師在4天時間里,硬是扛住了桂軍在飛機大炮掩護下的輪番猛攻。
戰(zhàn)至29日晚,紅5師退至虎形山和楠木山一線堅守。期間,紅15團團長白志文、政委羅元發(fā)先后負重傷,師參謀長胡震代理紅15團團長,在組織反擊時也犧牲了。紅14團團長黃冕昌重傷不下火線,最終犧牲在陣地上,政委毛國雄也身負重傷。11月30日臨近傍晚,李天佑接到命令:中央機關及軍委縱隊已全部渡過湘江,紅5師撤出戰(zhàn)斗,將阻擊任務交給紅6師。
紅5師撤下陣地后,僅剩不到1000人,大量的營、連、排干部傷亡。望著殘陽如血的天際,望著鮮血染紅的湘江,李天佑淚流滿面。自此,當?shù)厝嗣瘛叭瓴伙嬒娼瓴皇诚娼~”。
15年后的1949年12月,已是人民解放軍第38軍軍長的李天佑在觀禮開國大典后不久,就趕往前線參加解放全廣西的戰(zhàn)役。途經(jīng)界首時,將軍不禁想起慘烈悲壯的湘江戰(zhàn)役。他肅立在湘江岸邊眼含熱淚,良久無言。他的夫人杜啟遠在晚年猶記當年情景:“他去了界首湘江,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神色很沉重。他就說在那里打了一仗,打的那一仗太殘忍了,他說他的幾個主要的干部都犧牲了。那天晚上他就沒吃好飯?!?/p>
這件事在李天佑的回憶文章《把敵人擋在湘江面前》中也有記述:“這天,本來想趕到興安宿營,但車子來不及,便在臨江的一個鎮(zhèn)子上停下來。我向老板打聽這是什么地方,老板回答說:‘界首?!?!界首!這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呀!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偶然的歷史巧合,又把我?guī)Щ亓?5年前長征時在這里掩護黨中央渡湘江的戰(zhàn)場上……”
四
湘江北去。我在離開橘子洲頭的那一刻,回望映著綠蔭倒影的湘江,萬千思緒也隨湘水流向遠方。我仿佛見到了90年前,從于都出發(fā)的紅軍將士一路北上,一路斬關奪隘,一路劍及履及,一路血雨腥風。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慈f山紅遍……”悠悠湘江水,滾滾湘江波,記錄了共產(chǎn)黨人在艱苦卓絕中的苦難輝煌,也應了當年李天佑在界首遇見的那位老鄉(xiāng)說的話:“當年廣西軍十幾萬人圍著你們打,也沒有消滅你們,現(xiàn)在你們一下子消滅了他們,打到他們老窩了。”
英雄當無悔。他們的流血犧牲,換來了一片新天地。
記得那天,我徜徉在界首老碼頭。滿目草木蔥蘢,湘江波瀾不興,一切都那般雋美祥和,早已沒有了“烽火連三月”的歲月夢痕。但我仍要說:悠遠的往事并沒有煙消云散。
在湘江邊,我和一位釣魚老者聊了起來。他告訴我:“我們界首的龍船不少哩,只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
“我怎么沒見到一艘龍船呢?”我面露疑色。
“每年的龍船賽后,人們就把龍船沉入到湘江里,也就是‘藏龍’,第二年端午節(jié)前再將龍船起出,叫‘起龍’,先試劃,搞小賽,再大賽?!彼嬖V我,“到大賽時,船隊將彩旗插滿江岸,兩岸都是歡呼的聲響,那鑼鼓敲得把天都要震破了。人們還會往湘江里撒酒飯、扔粽子,來紀念愛國詩人屈原呢。”
閑聊中,一群嬉笑的娃娃從我們眼前一窩蜂似的跑過,領頭的小男孩手里還攥著一把刷著黑漆的木制小手槍。也許從爺爺或太爺爺?shù)目谥?,他也曾聽說過當年紅軍過湘江的故事吧。那些倒下的年輕人本來也是可以當爺爺或太爺爺?shù)?,只可惜他們的年齡永遠定格在青春歲月里。他們的姓名也許少人知曉,他們的初心卻穿越了時空,化作江畔那片奪目的晚霞。
那天晚上,江風徐徐,燈火煜煜,我漫步古鎮(zhèn)老街,感受著千年古鎮(zhèn)安寧中的熱鬧。數(shù)百間上樓下廊的騎樓,沿湘江一字排開,形成了一條長長的燈火長鏈。相傳這條老街始建于明朝崇禎年間,足有千米之長,一色青石板路。老街上,排列著一家挨一家的騎樓商鋪,有旅館、理發(fā)鋪、裁縫鋪、榨油坊、中藥鋪、雜貨鋪、米酒坊……當?shù)氐睦相l(xiāng)告訴我,界首老街也稱“紅軍街”,是廣西境內(nèi)保存完好的古街之一。
在湘江之畔美麗的夜色里,我感受到了這座古鎮(zhèn)的呼吸。千年古鎮(zhèn)依湘江而建,與湘水共枕,那一盞盞紅燈籠,隨風搖曳在幽長的古巷里,與夜色湘江中的點點漁火相映成趣,也為這安詳?shù)囊雇硖砹艘荒ㄔ娨狻?/p>
湘江北去,攜著橘子洲頭的秋色,也攜著對界首渡口的回憶。我坐上擺渡車往外走,一路俯瞰江水流淌,竹林蔥蔥,偶有橘樹枝頭還掛著橙黃的橘子??粗@方如詩如畫的風景,我的思緒逐波,又一次穿越歷史的時空隧道……
作者小記 劍鈞,本名劉建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古宅》《巴黎背影》、長篇紀實文學《守橋翁的中國夢》《中國智能之城》、散文(詩)集《寫給歲月的情書》等。
特別報道《湘江之畔永恒的紅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