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真諦

■侯健康

前不久，為籌備紀念抗戰(zhàn)勝利80周年的一個展覽，我再次踏入衡陽市檔案館的特藏室。手輕輕地拂過微涼的玻璃展柜，我的目光隨之掠過泛黃的卷宗與斑駁的手跡，定格在展廳中央——狼牙山五壯士之一葛振林的半身塑像，在燈光下泛出沉靜的光澤，仿佛時光在此處凝固成永恒的敬意。

這尊雕塑，由衡陽籍雕塑家魏子人為慶祝建軍60周年傾心打造。雕塑以細膩的肌理還原了英雄的神采：軍帽下露出的額角線條剛毅，仿佛仍帶著硝煙的灼痕；臉頰棱角分明，紋路里鐫刻著戰(zhàn)火的印記；最動人的是那雙眼睛，瞳孔微微內(nèi)收卻目光如炬，傳遞著英雄堅定的信念。

葛振林本是河北人，在衡陽工作生活了40余年，這里已經(jīng)成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雕像旁的展柜里，靜靜陳列著英雄的遺物。一根棗紅色的藤木拐杖斜倚在絲絨襯布上，杖頭已被摩挲得溫潤發(fā)亮。這是葛振林晚年拄著走過衡陽街巷的拐杖。

當年，狼牙山上的縱身一躍，給葛振林留下了伴隨一生的腿傷?？赏葌麉s未妨礙他走遍衡陽市的幾十所中小學，為孩子們講述戰(zhàn)斗故事。雕像旁邊擺放著一方青墨色硯臺，邊緣磕了個小缺口，硯池里似乎還殘留著墨香。離休后的葛振林常常用毛筆給孩子們寫回信，字跡蒼勁有力。

看著展廳里陳列的回信，想起老英雄上過的一堂堂教育課，我的思緒不由穿越回1941年秋天的狼牙山。

那一天，侵華日軍的鐵蹄踏碎了華北秋日的寧靜。3500名裝備精良的日偽軍如餓狼般撲向易縣西南的狼牙山，妄圖將八路軍主力和地方機關(guān)一網(wǎng)打盡。

9月25日黎明，槍聲驟然密集。晉察冀軍區(qū)第一軍分區(qū)第1團7連接到緊急命令：掩護黨政機關(guān)、部隊和群眾轉(zhuǎn)移。當大部隊安全撤離后，連長決定留下5名戰(zhàn)士擔任后衛(wèi)阻擊敵人——班長馬寶玉、副班長葛振林、戰(zhàn)士宋學義、胡德林、胡福才。這5個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年輕人，要面對的是數(shù)十倍于己的敵人。

戰(zhàn)斗在崎嶇的山路上打響。在班長馬寶玉的沉著指揮下，葛振林和戰(zhàn)友們利用狼牙山的險要地形，時而隱蔽在巨石后精準射擊，時而轉(zhuǎn)移到樹叢中投擲手榴彈。他們邊打邊撤，有計劃地將敵人引向狼牙山主峰棋盤陀。

當他們到達半山腰時，面前出現(xiàn)了兩條路：一條通往主力轉(zhuǎn)移的方向，另一條則是三面絕壁的絕路。“走！”馬寶玉斬釘截鐵一聲令下，5個身影毫不猶豫地轉(zhuǎn)向了懸崖方向——他們知道這一步的選擇，意味著要用自己的生命，為群眾和戰(zhàn)友贏得生機。

當槍里的子彈打光，他們開始用石頭砸，砸得敵人嘰里呱啦一頓慘叫。當又一批敵人撲上來，馬寶玉毅然拔出最后一顆手榴彈，擰開蓋子，用盡全力扔向敵群。爆炸聲中，5位壯士屹立在懸崖邊，回頭眺望群眾和主力部隊遠去的方向，臉上露出釋然的神情，然后他們砸碎手中的步槍，一個個縱身跳下懸崖。

葛振林從劇痛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掛在山腰的樹枝上，而不遠處的宋學義也正掙扎著想要起身。后來他們才知道，馬寶玉、胡德林、胡福才3位戰(zhàn)友已壯烈犧牲。

侵略者或許永遠無法理解，是什么力量讓這5個年輕人寧愿跳崖也不愿投降。那是八路軍戰(zhàn)士對信仰的赤誠，也是中華民族寧死不屈的氣節(jié)。

狼牙山的楓葉紅了又落，80多年光陰彈指而過。狼牙山五壯士的壯歌，永遠回蕩在中華民族精神的長空。

從懸崖下被救起后，葛振林在老鄉(xiāng)的山洞里養(yǎng)傷。他常常念叨著，“只要還能打仗，我就不能停下來”。傷愈歸隊后，他先后投身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后來，葛振林調(diào)任衡陽市人武部副部長，始終保持著戰(zhàn)爭年代艱苦樸素的作風。離休后，他把精力都放在了關(guān)心下一代上，成為全國近200所中小學的校外輔導(dǎo)員。無論刮風下雨，他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學校的講臺上，給孩子們講狼牙山的戰(zhàn)斗故事。講到戰(zhàn)友們跳崖時，這位老人總會眼含熱淚地說：“你們要記住，今天的好日子，是多少人用生命換來的。”

1988年，葛振林被授予二級紅星功勛榮譽章。面對榮譽，他淡然一笑：“我做的這些算什么？真正該被記住的，是那些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年輕生命?！彼€把政府發(fā)放的補貼攢起來，悄悄資助了十幾個貧困學生。直到考上大學，孩子們才知道當年默默幫助自己的“葛爺爺”是著名的戰(zhàn)斗英雄。

晚年的葛振林身患多種疾病，但從未向組織提過任何要求。2005年3月21日23時10分，這位88歲的老英雄在衡陽的一所醫(yī)院停止了呼吸，臨終前還在哼著抗戰(zhàn)歌曲的旋律。

葛振林的一生，沒有驚天動地的豪言壯語，卻用行動詮釋了英雄的真諦。正如他常說的：“英雄不是用來仰望的，是用來學習的。要學的不是英雄跳崖的勇氣，是為國為民的擔當。”

凝視著雕像旁的那支毛筆和硯臺，我仿佛看到老人晚年在燈下疾書的身影。那些寫給孩子們的回信里，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有著熾熱的情懷以及對后輩質(zhì)樸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