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在我心中丨烈火回聲——兩代女兵的青春戰(zhàn)歌

■中國軍網(wǎng)記者 王樂 雷心雨

抗戰(zhàn)的硝煙早已散盡，歷史褶皺里躍動的女兵身影從未褪色。她們掙脫封建枷鎖，以戰(zhàn)士的全新身份投身救亡洪流——在八路軍、新四軍、東北抗聯(lián)的隊伍中和更多的戰(zhàn)場上，她們同樣將熱血潑灑在祖國的大地上。

林心平，投身抗日戰(zhàn)場萬千女兵中的一員，她用生命點燃的信念之火，在一代代戰(zhàn)士血脈里流轉，用青春譜寫著“山河在我心中”的永恒戰(zhàn)歌，于無聲處傳響。

使命的接力

這是一座建在小學里的烈士陵園。

盛夏陽光穿過枝葉，給這座位于江蘇宜興官林的衣冠冢鍍上一層金邊。墓碑上鐫刻的名字——林心平，對于不了解相關歷史的人來說，遙遠而陌生。

然而，年復一年的清明祭掃，讓這片肅穆的陵園成為孩子們觸摸歷史的課堂。林心平烈士犧牲的地點，正是他們如今就讀的官林小學校址。

林心平，曾任官林區(qū)區(qū)長。1942年，年僅23歲的她在此英勇就義。1942年是抗日戰(zhàn)爭極為艱苦的時期，那一年犧牲的烈士在國家公布的三批著名抗日英烈名錄中數(shù)量最多。林心平的犧牲，就是這段悲壯歷史的一個縮影。

江蘇宜興官林小學林心平烈士陵園。中國軍網(wǎng)記者 王樂 攝

如今，清明時節(jié)祭奠林心平，已成為官林及周邊中小學延續(xù)多年的傳統(tǒng)。草木枯榮間，一茬茬的孩子們聽著林心平的故事漸漸長大，如同蒲公英的種子撒向遠方，王錦就是其中之一。

她至今仍然記得當時帶著親手制作的小白花敬獻碑前的場景，課本上“抗日戰(zhàn)爭”的宏大敘事，漸漸化作眼前可感可敬的具體身影。帶著烈士精神培塑的品格，王錦成長為東部戰(zhàn)區(qū)某部的一名工程師，2019年第一次參加全軍性重大演習，在艱巨的挑戰(zhàn)中完成了軍旅生涯的關鍵轉折。

王錦坦言，“硬著頭皮上”，是唯一選擇，“再困難也不能退縮”。在腦海中“過電影”成了她獨特的解壓妙招：白天忙得腳不沾地，夜晚則獨自復盤當日問題。她的臺燈總是最后熄滅，這樣的節(jié)奏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月。對那時初為人母的王錦來說，與孩子分離許久不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林心平將“小家”放在身后，把“大家”扛在肩頭的精神，讓她更懂使命的分量。

轉眼間，王錦已在通信工程保障領域深耕十余年。在她看來平凡的崗位上，一本“異特情處置總結清單”正發(fā)揮著不尋常的作用——它不僅記錄著工作中的棘手難題，更沉淀著團隊應對挑戰(zhàn)的智慧。

每次遇到保障任務中各類難以預見的“異常特別情況”，王錦和戰(zhàn)友都會詳細記錄問題特征、解決方案并持續(xù)優(yōu)化，形成動態(tài)更新的“問題寶典”。

從需要集體攻關的“特情”到全員共享的“常規(guī)技能”，團隊這一整個木桶正被補齊短板。但這些案例并不會從清單中移除，“新同志沒處理過，對他來說就仍是‘異特情’?！蓖蹂\理解他們的苦惱和困境，不僅耐心指導，還總是帶著大家在業(yè)務會上研討案例，讓經(jīng)驗真正流動起來，把障礙變成路徑。

從個人記錄到團隊寶典，從特殊挑戰(zhàn)到尋常操作，這本臺賬的厚度，丈量著保障團隊由經(jīng)驗積累的底氣，它既是應對問題的“指南針”，更是經(jīng)驗傳承的“接力棒”。

這份凝聚團隊、幫扶后輩的智慧與擔當，讓人不禁想起林心平在蘇南敵后抗日根據(jù)地的身影。皖南事變后，她擔任金壇五縣聯(lián)合政府文教科科長，制定抗日救國教育大綱，兼任宜興官林區(qū)區(qū)長時，短短幾個月便在敵情復雜的險境中站穩(wěn)腳跟，擴展游擊區(qū)、壯大隊伍，個體的力量因此匯聚成集體的洪流。

在蘇南長蕩湖和滆湖之間的蘆葦蕩，敵艇環(huán)伺，“長滆女杰”林心平寫下打油詩：“敵寇汽艇圍湖轉，我在湖中打魚忙?！边@樣的革命樂觀精神也帶給王錦激勵。

工作之余，王錦愛爬山，喜歡嘗試不同的路線?！懊孔脚乐埃悴恢浪卸喔摺?，恰如工作中的未知挑戰(zhàn)。王錦從前性子急，如今遇到問題變得淡定，轉變源于一次次攀登的磨礪。

腳步踏上山頂，萬千氣象盡收眼底，“什么事情都會在那一刻變小，有一種煙消云散的感覺?！币降?，從來不是山的高度，而是攀登時的心境。

青春的答案

林心平，浙江溫州平陽人，生于1919年10月30日。她一生有過4個名字，分別是林秋逸、林秋俠、梁玉和林心平，從“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到“一片冰心在玉壺”，這些名字縮影著她從覺醒、肩負使命到無悔選擇的革命足跡。

年少時的她酷愛讀書，連糊墻的報紙也不放過，尤其喜歡《新青年》雜志和魯迅的文章。因敬仰“鑒湖女俠”秋瑾，林秋逸改名“林秋俠”，并在日記中寫下：“寧為我國鬼，不為異國人?！?/p>

16歲的林秋俠在溫州師范簡易部就讀期間，正值“一二·九”運動，她聯(lián)絡校內外師生宣傳抗日，成為溫州地區(qū)學生運動的領頭人之一。面對威脅，她表示：“開除不怕，回家討飯可以，不宣傳抗日辦不到!”

多年后，在距離林心平就義地30公里的地方，駐扎著武警第二機動總隊某支隊，上等兵吳思敏將林心平視作榜樣。她感佩于林心平就義前經(jīng)受30多種酷刑仍不屈服的精神，更有一份難以言說的心疼縈繞在她心間。

這份念想，讓吳思敏在日常訓練中有更多的感悟。練習匍匐前進時，沙石“啃噬”皮肉，右手腕上的“戰(zhàn)術疤”總是“好了又壞”，吳思敏稱之為“人皮與地皮的較量”。漸漸地，她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烈士姐姐”不是不怕疼，只是想讓更多人不用再疼。

“憑什么”是吳思敏提到次數(shù)最多的詞。高三時有次征兵宣傳，她上前咨詢，被老師告知“這個一般是針對男孩子的”，這次婉拒加深了她不服輸?shù)膭蓬^。

去年，一張夾在大學錄取通知書里的征兵宣傳單突然掉落，“它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她攥著宣傳單，瞞著所有人報了名。

跑三公里時，被吳思敏超過的男兵，常會在她身后，發(fā)出各式各樣不服氣的驚嘆，她很享受“那個女兵跑得真快”的評價。

吳思敏收藏了一條“年輕的女兵也渴望功勛”的短視頻，不時翻看，她說：“我想做一個每門都‘拿得出手’的兵，讓家里引以為傲的兵，在國家需要時能頂上去的兵?！?/p>

跨越近一個世紀卻如出一轍的倔強，是赤子之心在不同時代的注腳。

林心平因組織抗日學潮被開除后，上山尋找游擊隊參加革命，領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宣傳《浙南反帝大同盟告浙南青年書》。她連夜油印兩千份傳單，藏在日常生活物品中，挨家挨戶散發(fā)。被捕入獄也改變不了她的革命志向，出獄后又領受新的任務，自此再也沒有回過家，等再回到家鄉(xiāng)時已是一座銅像，矗立在平陽水頭一小的心平園中。

浙江溫州平陽水頭一小林心平烈士銅像。資料圖

西部戰(zhàn)區(qū)空軍某部藥師鄭倪晨然每次回鄉(xiāng)，都會來心平園走走。這位同樣從平陽出發(fā)的女兵，與林心平一樣家中行醫(yī)，帶著藥香離家從軍的她們，以醫(yī)者的仁心和軍人的擔當戰(zhàn)斗在各自的陣地上。

身為藥師的鄭倪晨然曾多次獲得嘉獎，作為戰(zhàn)地文化服務隊的骨干，她三次深入平均海拔4500米的雪域高原，每趟行程歷時半個多月達5000多公里。

在新藏線的無人區(qū)，鄭倪晨然和戰(zhàn)友就地取材救治骨折的摩旅騎手——翻出后備箱里的紙殼作夾板、取出小熊玩偶的棉花當襯墊、拆下醫(yī)療箱的背帶當?shù)鯉?，用?zhàn)傷救護守護百姓安康。

六月中旬的高原哨位，雪花紛飛，戰(zhàn)士的眉毛上結了一層霜，握槍的手因長期缺氧甲床透著青紫。沒有伴奏，沒有舞臺，女兵們在獵獵寒風中清唱起《軍中綠花》。歌聲里，哨兵黝黑的臉龐露出靦腆的笑，她們的淚水卻止不住滾落。

演出間隙，鄭倪晨然總不忘發(fā)揮專業(yè)特長，為官兵科普高原病防治措施。她用醫(yī)藥守護健康、以歌聲傳遞力量，在高原上默默踐行著“雙重療愈”的職責。

今年9月，她將脫下最舍不得的軍裝，告別12年的軍旅生涯。等回到溫州平陽后，她想再去心平園走走，把青春里在高原上收獲的堅韌、在任務中讀懂的奉獻，都輕輕講給林心平聽。

信念的模樣

林心平曾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別了，可紀念的朋友！愿你要堅決為自己與人類而努力?！边@份寄語，同樣激勵著今天的戰(zhàn)士們。

1936年，因唯一的電臺在戰(zhàn)斗中損壞，此時的紅軍挺進師已與中央失聯(lián)許久。為突破敵人對溫州的嚴密封鎖，將密報送至上海轉呈黨中央，林秋俠臨危受命。她喬裝為砍柴女，懷揣密信，翻山越嶺上百里，晝伏夜行，終于潛出包圍圈，成功將密報送達。之后，林秋俠以梁玉之名，開始在特科工作。

這份傳遞情報的驚險，讓某部通信班班長李詩祺深有感觸。林心平傳遞情報的暗語紙條，“邊緣都磨毛了，她送百里加急密信時，得想辦法把信藏好，可能是縫在衣領里?！彼葎澲?，“如今的光纖，一秒鐘就抵她十天日夜兼程?！?/p>

而今，鍵盤上字跡模糊的“Enter”鍵，也見證著新一代通信人的成長。去年李詩祺帶著新兵用廢舊鍵盤，加班加點地練習操作指法，最終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業(yè)務考核。李詩祺說:“林心平們曾把情報護得比命還重，現(xiàn)在我們守護信息安全，同樣容不得半點差池?！睒s譽柜里“巾幗文明崗”的獎牌熠熠生輝，李詩祺深知，“這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p>

彼時的密信與此時的光纖，變的是介質，不變的是使命必達的信念。

1937年，時任上海八路軍辦事處機要秘書梁玉奉命到延安參加抗日軍政大學第三期學習。次年，梁玉赴武漢中共中央長江局工作，改名為林心平，她化裝成流亡失學青年打入國民黨“忠義救國軍”，策動青年抗日。

1939年，林心平赴新四軍江南指揮部，任一支隊文工團副團長。第二年，她任光華中學音樂教師兼女生指導員。該校由陳毅定名，寓意“光復中華”，是新四軍創(chuàng)辦的“紅色堡壘”，毗鄰新四軍江南指揮部，旨在培養(yǎng)革命骨干、宣傳抗日。林心平在此發(fā)展黨員、協(xié)助建立黨支部，通過學生會、歌詠團開展抗日宣傳，還帶隊幫農并做群眾工作。

林心平烈士。資料圖

如今，江蘇溧陽水西村，新四軍江南指揮部舊址所在地，林心平烈士的故事依然被一遍遍深情講述。同樣23歲，戰(zhàn)士錢麗穎來自林心平戰(zhàn)斗過的溧陽，她說起兒時參觀的情形，語氣里仍帶著震撼：“小時候到那去，一下子就被林心平的照片定住了，特別是那雙眼睛，那么堅定，那么清澈。”而光華中學也是錢麗穎中考時填報的第一志愿，雖然失之交臂，但校名的由來她仍記憶猶新。

去年，錢麗穎同時報名參軍與研究生入學考試，她最終選擇入伍并保留學籍。成為上等兵那天，錢麗穎在軍容鏡前反復打量，“覺得自己很不一樣”，她把軍裝視作區(qū)別于同齡人的珍寶。

錢麗穎服役的部隊前身是新四軍第16旅，今年7月，一臺音樂黨課走進她所在的軍營。《茉莉花》的旋律在禮堂中回蕩，這首由新四軍文化戰(zhàn)士改編自江蘇民歌《鮮花調》的歌曲，最初在硝煙戰(zhàn)火中盛開?！胺曳济利悵M枝椏”的不僅是茉莉，更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譜系。

當《茉莉花》響起的時候，家中的抽屜里，那份沒能親手拆開的錄取通知書正靜靜等待。它的主人錢麗穎，正與戰(zhàn)友守護著英烈用生命換來的和平。

從“光復中華”到“守護和平”，她和其他新時代女兵們選擇的路，沿著英烈的足跡，堅定延伸。

特別鳴謝：蔡少盾先生（林心平烈士的親屬）

鳴謝：王森起、翟沁燁、劉俊峰、吳桐、施俊明、張瑜、王欣冉、宋芳龍、陳杰、唐詩雅、蔣夢婷、吳雅瑜 等

部分資料來源：江蘇宜興官林凌霞小學、太華山新四軍和蘇南抗日根據(jù)地紀念館、新四軍江南指揮部紀念館、溫州市退役軍人事務局 等

校對：湯傳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