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947年2月，解放戰(zhàn)爭的炮火聲中，于山西長治出生的。那年，父親徐向前已經(jīng)46歲了，任晉冀魯豫軍區(qū)副司令員。
公私分明是我家的一條規(guī)矩。母親是老革命，1928年擔任過松滋縣的縣委書記，但她每天上下班乘坐公交車，從不使用配給父親的專車。我上小學時，從家到學校路程較遠，中間還要倒一次公交車，車費總共2毛5分，每次家里就給3毛錢。在那個特殊的年月，本來就吃不飽飯，又趕上長身體，我常常覺得餓。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我就把3毛錢拿去買吃的，回家只能靠走路。有一個周末，晚上六七點鐘，天都黑了，我才走到家。見到父親，我老實交代，是因為“肚子餓，把車費吃了”，一路走回來才晚了。父親沒有責備我，但也沒有改變規(guī)定，第二個星期，照樣還是只給3毛錢。
五谷雜糧、粗茶淡飯，父親一輩子也吃不厭。他還特別愛吃土豆。記得我愛人第一次來我家吃飯，看見每個人碗里都有一個很大的土豆，悄悄地對我說“吃不下”。父親聽見了，說：“這么好吃的東西，你不吃我吃?！蔽覑廴伺赂赣H一個人吃兩個土豆太撐，趕緊把自己碗里那個吃掉了。每年春天，榆樹結了榆錢、柳樹發(fā)出嫩芽，父親都會叫炊事員采點來“加菜”。在他看來，這些野菜都是寶。我愛人第一次吃我家的“野菜席”，回去以后，還鬧了笑話。他母親問：“去徐老總家吃了啥呀？”她老實回答：“說不清是啥，就記得吃了‘一堆草’。”我上初二那年的夏天，有一次和父親在北戴河時，父親的幾位老部下來探望，父親就留他們吃晚飯。一大鍋稀飯，放一點面條、大塊土豆、豆角和一些肉一起燉，大家穿著背心，“呼嚕呼?！钡鼐统蚤_了。
我小時候很頑皮，喜歡爬上爬下。我住校一個星期，扣子都掉光了，父親就親自給我縫上。他會將細線搓成幾股，把扣子縫結實，再繞幾圈打結、固定。這樣，有的扣子以后就算碎成了兩半，也不會掉。做木工活，父親是一把好手。我們小時候用的小桌子、小椅子，全是他親手做的，橫平豎直，既美觀又結實。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父親還給我們做過玩具“小手槍”。他先把手槍的輪廓畫在木板上，再鋸下來，用燒紅的鐵條穿孔，做扳機，再用撲克牌卷個望遠鏡。我和二姐魯溪就用父親做的“小手槍”來玩打仗游戲。父親有一個專用的工具箱，里面釘子、錘子等樣樣齊全。平常家里的物件出了小問題、小毛病，只要力所能及的，父親都會搬出他的“百寶箱”親自修理。
父親的品格，在潛移默化中對我們幾個子女產(chǎn)生著巨大的影響。
父親善于學習，善于思考，對于新事物有敏銳的判斷力。父親對信息重要性的認識，來源于他豐富的軍事實踐經(jīng)驗。當年紅四方面軍在從鄂豫皖蘇區(qū)轉戰(zhàn)川陜的長途跋涉中，始終沒有丟棄有線通信設備。川陜根據(jù)地時期，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父親指揮部隊建立了幾百公里的電話網(wǎng)絡。父親在長期的軍事生涯中，將一支以農(nóng)民為主要成分的游擊隊帶成了一支能征善戰(zhàn)的紅軍主力部隊，但是他仍十分重視部隊的正規(guī)化軍事教育。他認為，在現(xiàn)代化條件下，軍隊干部一定要經(jīng)院校正規(guī)化培養(yǎng)。我和二姐魯溪從小對科技萌生興趣，乃至后來從事科學研究，也是受父親的影響。戎馬一生的父親希望孩子們學習自然科學，為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出力。
父親一直要求我們，做人要“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就像他最喜歡的那首詩——于謙的《石灰吟》寫的那樣：“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大姐徐志明（小名松枝）是在父親到延安后被接到解放區(qū)的，后來學醫(yī)做了醫(yī)生。別人都說，以大姐的資歷，應該安排一個領導職務。但直到退休，大姐也一直是個普通的醫(yī)務工作者。父親嚴格要求家人，大姐也從來沒想過借父親的光。
二姐徐魯溪，是我們幾個孩子里最聰明的。她從中國科技大學畢業(yè)后，考入中國科學院讀理論物理碩士研究生，是我國第一代研究生。她主持的項目，還獲得過全國科技進步特等獎。很長一段時間里，二姐一家三口都擠在8平方米的小屋里。后來，趕上單位調(diào)整住房，二姐一家換到了一套20平方米的房子。父親聽說二姐換房的事，先是好一頓“審問”，“審”得二姐委屈得差點兒哭起來。直到父親確定不是她托人找關系，而是單位里正常的調(diào)房，這才放下心來。
妹妹小濤是幾個孩子中學習最用功的一個，父親總是表揚她“認真、踏實”。后來，小濤一路從兵團到304醫(yī)院，都是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還曾當選過“模范工作者”。
對待相知相伴、相濡以沫的母親，父親別有一番溫情。他們有共同的革命起點——黃埔軍校。父親是黃埔一期學員，母親考入的是當時有“第二黃埔”之稱的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武漢分校。父親欣賞母親的獨立堅韌、聰慧大度，母親敬重父親的剛正不阿、寵辱不驚。父親平時話不多，對母親的體貼都融入一個個細微的舉動。作為軍人，他走起路來習慣了大步流星，但每次和母親出去散步時，他都會特意放慢腳步，母親不用跟得那么吃力。有一年，母親過生日，父親照例提前問她：“過生日了，想要什么禮物呀？”母親想了想說：“我也不要別的了，就是你當元帥以后，我還從來沒看過你穿元帥服的樣子，你穿上讓我看一眼就行了。”父親一聽，馬上答應。他把元帥服穿戴整齊，在母親面前走了幾個來回。這份特別的“生日禮物”，成了母親最幸福的回憶。那身象征著至高榮譽的元帥服，父親再也沒有穿過，一直靜靜地躺在我家的樟木箱里。
1976年1月，我的兒子出生了。父親和我們商量給孫子取名“徐珞”。珞，是一種堅硬的石頭。這個名字，寄托了父親對后輩的期望——無論何時，要堅定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不隨波逐流。
父親對我們的期許和囑咐，讓我們銘記終生。每當我們遇到困難，面對機遇和挑戰(zhàn)時，這些充滿智慧和哲理的話語，總能給我們增添信心和勇氣。
1981年，我在原第二炮兵某研究所與同事們一起研制我國第一代漢字計算機時，父親給我寫來寄語：“天下無難事，有志者竟成?！?/P>
父親寫給二姐魯溪的八個“去做”和八個“一些”，至今仍是我們的行動準則。八個“去做”指導我們：“革命的事情，天天去做；復雜的事情，細心去做；重要的事情，耐心去做；不懂的事情，虛心去做；明天的事情，準備去做；大家的事情，帶頭去做；別人的事情，幫助去做；個人的事情，抽空去做。”八個“一些”則叮囑我們：“工作繁忙，細致一些；遇到問題，冷靜一些；處理問題，慎重一些；遇到困難，堅決一些；了解情況，全面一些；待人接物，熱情一些；受到刺激，忍耐一些；工作方法，靈活一些?！?/P>
對待孫子，父親也延續(xù)著這樣寄語的方式。徐珞至今保留著他10歲那年，爺爺寫給他的手跡：“學習要踏踏實實地努力，知識需點點滴滴地積累?！?/P>
1990年9月21日，父親離開了我們。我們幾個子女遵照父親的遺愿，把他的骨灰撒在了他曾經(jīng)灑下熱血和青春的群山之中。而他的精神和品格，也如同大山一樣，永遠屹立在我們心頭，激勵著我們在人生的路上向前，永遠向前！
（本文選自《跟著信仰走——我們家的長征故事》，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