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軍校畢業(yè)前,姥爺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癥。記憶一絲一縷從他的腦海中抽離,就像南方紛紛揚揚的細雪,一落下就融化了。遺忘對生病的姥爺來說,是一種痛苦。對我們這些被他遺忘的親人,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可他早已渾然不覺。
我自幼在姥爺膝下長大。我的父親是軍人,常年駐守深山。母親教書育人,工作繁忙。退休后的姥爺姥姥,便承擔起照看我的任務(wù)。“通通”,這聲帶著幾分寵溺的呼喚,是姥爺給我的昵稱。
姥爺喜歡散步。他總說,人在散步時最自由。他喜歡牽著我的手,迎著晚風,一圈一圈地散步,附近公園、小巷、田壟、河畔都留下過我們的足跡。初春時節(jié),他也會驅(qū)車載著我和表哥表妹去鄉(xiāng)間踏青。車子剛停,三個孩子風一樣跳下車。他在我們身后,喚著我們的名字,叫我們跑慢些,慈祥的呼喚,仿若春風拂過耳畔。
我升入中學那年,姥爺去照料獨自離家上學的表哥。從此我們聚少離多,但他每周會跨越大半個城市為我送些書籍、水果。青春期特有的敏感,讓我總覺得,他愛表哥勝過愛我。一次晚飯后,母親說,姥爺最近風濕病犯了,疼得厲害,就不來家里看我了。我負氣地說道:“他最偏心,只關(guān)心表哥?!钡珱]想到,姥爺此時正巧站在門口,手中提著一袋水果。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能記起自己當時的驚慌失措。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轉(zhuǎn)過身,緩緩走向廚房去洗水果。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在墻壁上勾勒出他那已不再挺拔的身影。那天,他洗好水果后,悄悄地離開了。
后來,我考入軍校,姥爺每周都會給我打電話。他第一句必是問:“通通,在學校過得好不好?”聽到我取得成績時,姥爺會告誡我要踏實謙虛;在我彷徨失意時,他會為我加油鼓勁。姥姥告訴我,自我離家后,每當老友拜訪,姥爺總會拿出我的獎?wù)陋劆钆c人分享,說我替他圓了參軍夢。言談之間,他驕傲得仿若一個得志少年。
姥爺患病后,一顆名為“遺憾”的種子便開始在我的心底悄然生長。下部隊后,我知道自己也許再也沒有機會時刻陪在他身邊。我能做的只有在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后,和他打一通視頻電話。我剛畢業(yè)那會兒,屏幕那端的他只是偶爾叫不出我的名字。每當這時,他都會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地說,自己眼睛越來越不好了,看不清我是誰。后來,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視頻時,當我叫他“姥爺”,他似乎總要先搜尋一會兒,然后開口叫我“東東”。每次,在母親的提醒下,他才能更正成“通通”,但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叫“東東”。幾次下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認出我,也不再糾正。
“通通。”
有一天,他喊對了我的名字。在叫出名字的瞬間,他伸出手,眼睛緊緊盯著指尖。他的手里露出一抹銀色的亮光。隔著屏幕,我試圖辨認那是什么東西。直到他把手攤開,那個銀色亮光現(xiàn)出全貌,我才認出:那是一枚國防服役章。那是釘在我胸口5年的國防服役章。畢業(yè)那天,我把這枚徽章送給了姥爺。
“通通?!崩褷敽暗?。我看見他開口的時候,那衰老無力的眼神,忽然被那銀色徽章點亮了。
“通通?!?/P>
終于,我們回到了記憶深處的那些年,認出了彼此。原來,即使姥爺忘記了很多,但最愛的我,他一直放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