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曬衣場上來的。那個曬衣場有半個籃球場大。那個曬衣場想必是經(jīng)過了美學(xué)設(shè)計，讓人想起一架一架向陽生長的葡萄藤。一片片翠綠相生相長，風(fēng)吹過葉片，雨珠打過葉片，發(fā)出天籟一般的聲響。美妙，就那么結(jié)下了它的果實。
想起我在機關(guān)連隊那會兒，我們沒有這樣規(guī)模的曬衣場，不過是一根橫穿的鐵絲，曲曲彎彎的，一頭繞在樓后面的一根木頭樁上，另一頭繞在另一根木頭樁上。那個年代，除了操課和學(xué)習(xí)，其他的生活瑣事好像都不會被放在心上。那兩棵榆木樁就那么風(fēng)里雨里的站著，陪伴著掛在身上的物件。風(fēng)兒不停地經(jīng)過，經(jīng)過幾次也便有了故事。
掛上去的衣服如果水淋淋的，形狀也七扭八扭，多半是毛毛糙糙的男兵干的活兒。女兵曬上去的衣服都擰得很干，抻得很平展，曬干了也會保持著一種氣質(zhì)。經(jīng)女兵洗過擰過抻過的衣服就有了一種精氣神。風(fēng)吹著它們，陽光拍打著它們，偶爾還會有一兩個人的目光遠遠從它們身邊經(jīng)過，世界的內(nèi)在也就有了某種極微細的綻放。
邊防連隊一般很少編配女兵。除了文工團慰問演出，到邊防連隊的可能就是連長或指導(dǎo)員的家屬了。不過也不全是這樣，偶爾也有女作家走邊防體驗生活。那年，就有一位女作家去了邊防連隊。作家很年輕，還沒有對象。體驗生活的作家喜歡上了邊防連隊的連長。問題是連長有了女朋友，這讓作家很痛苦，連長也很尷尬。后來，作家含著淚離開連隊，走時剪斷了自己的頭發(fā)。連長對著作家留下的頭發(fā)，發(fā)了會兒呆，就讓通信員把那縷頭發(fā)埋在了營房對面的山坡上。連長注意到太陽每天都會經(jīng)過那個小山坡，那個小山坡每到春天都會花朵繁簇，欣欣向榮。后來，就沒有后來了。老去的時光每天都在濾掉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
每一個人在他年輕的時候或許都有著一個難以釋懷的心結(jié)，想起“云淡風(fēng)輕近午前，傍花隨柳過前川”，我都會堅定地對自己笑一笑說，決不多事?？墒牵挝缃?jīng)過連隊的曬衣場，曾告訴自己決不多事的心竟生出了那么多牽掛。
晚飯的時間終于到來了。我以為曬衣場上那個女孩也會如我一樣出現(xiàn)在飯?zhí)谩５菦]有。連部的餐桌除了指導(dǎo)員沒來吃飯，其他人都在。指導(dǎo)員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平常有他在，吃飯的氣氛就會很放松。不知道指導(dǎo)員為什么沒來吃晚飯。指導(dǎo)員不來吃晚飯，那頓飯就顯得很沉悶。我來到連隊，是因為一項特殊的采訪任務(wù)，不該我關(guān)心的也不好多嘴。副連長起身盛了一碗蛋花湯，給連長和我也分別盛了一碗。我發(fā)現(xiàn)給連長盛湯時，副連長盛得小心翼翼。兩人還心情復(fù)雜地對視了那么一眼。各班餐桌都陸續(xù)起身收拾餐具，我們這一桌也默默地吃完了。我突然覺得，吃飯或許就該是這個樣子吧。
從飯?zhí)贸鰜?，仰頭看看天色，北極的夜幕總是比別處遲上許多。我裝作吃飽喝足的樣子和連長他們擺手道別，然后慢慢拐上中午走過的那條小道。那條小毛毛道通往連隊的曬衣場。漸次幽暗的天光灑在腳上，每走一步，都似帶出了夜的靈魂。
曬衣場已經(jīng)空空蕩蕩了。曬在那里的被子，迷彩，襪子，毛巾之類都被夜晚悉數(shù)收走。下午看見的那個女孩也不在那里了。那個大眼睛女孩，一看就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即使在干燥的北方，她臉上的皮膚也汪著江南的記憶。
她看到有人走過來便轉(zhuǎn)過身去。地上有一堆茂密的青草，她專注地看著地上的青草，仿佛要從青草中看出別的什么來。她那么安靜，安靜得有點讓人不敢喘氣，更不要說打擾她了。
我趕緊走開了一點。距離也許會消除人內(nèi)心的緊張。
風(fēng)吹過來了。風(fēng)又吹過去了。我遠遠瞥見那個大眼睛女孩抬起了她的目光。她水汪汪的目光專注在眼前的衣架上。風(fēng)中悠蕩著男人的一件黑襯衫，也悠蕩著女人的一件白襯衫。兩件襯衫配在一起，看上去那么和諧，風(fēng)輕輕地蕩著它們，像地老天荒的兩個人蕩在秋千上。歲月被鍍上了青春的光澤。蕩著蕩著，風(fēng)就把它們扭在了一起，有時是衣領(lǐng)，有時是衣袖，有時是兩件衣服的下擺。她看著它們在風(fēng)中玩耍，眉眼里竟有了笑。
沒有風(fēng)的時候，世界就好像停頓了下來。女孩的神情也跟著停頓了下來。像有一枚指針突然間卡在了那兒，許多往事開始變得遙遠和模糊。怎么回事？這是一枚指針對另一枚指針發(fā)出的詢問。但沒有人站出來回答。也許只有時間能慢慢解開謎團。
風(fēng)和風(fēng)中飄蕩的故事都安靜下來了。我默默地轉(zhuǎn)身往回走著，可思緒好像還停在空蕩蕩的曬衣場上，直到它被越來越遠的腳步留在了那個夜晚。
那是一本漫畫冊。我在女孩白天坐過的位置撿的。
宿舍的燈光有一點暗。但不妨礙漫畫中的男孩為女孩講述關(guān)于青春的故事。每一幅漫畫都讓人感受到世界的浪漫，盡管殘酷有時像一把小刀會不時得劃傷些什么。故事好像是在相遇的旅途開始。男孩在北方，女孩在南方。那個女孩有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其實，青春的旅途只要有一次那樣的相遇，就很富足了。何況到來的不只是相遇。
我看到漫畫中的女孩嫁到了北方。盡管女孩全家都不看好這樣的距離。但女孩不怕遙遠，她表現(xiàn)的很堅定。漫畫中的男孩帥帥的，戴著一頂草綠色的鋼盔。男孩說，好多好多的夜晚，我都不能陪你，你，會不會怕？
女孩撲閃著長長的睫毛說，不怕。
漫畫中的男孩說，一年之中，我可能只有一次假期，你，女孩把手指豎在男孩的唇上，男孩沒有說下去。
男孩說，在每一個你需要我陪伴的日子，比如孕期，待產(chǎn)或者生病，我可能都不在你身邊。女孩竟有點嗔怪地說，我真的不怕呢。
果真，相戀的日子少有陪伴?；楹蟮娜兆樱儆信惆?。那以后的許多許多日子，都少有陪伴。在每一個沒有陪伴的日子，男孩都給女孩枕邊安放了一朵含苞的藍色玫瑰。軍人的愛情更多的都是在電話中孕育和生長。但電話中的愛情依舊濃烈。
后來，女孩做了母親。
后來，女孩在月子里突然患上了一種失眠癥。失眠的結(jié)果就是越來越記不住眼前的人和事。
漫畫中的男孩不知道失眠的痛苦，也許心里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盡管連隊離縣城的家屬院不足20公里。
再后來，他把她接到了連隊。想多一點時間照顧她康復(fù)?？墒?，在連隊每天一忙就忙到了熄燈。他雖然在她眼前，她好像仍是一個人。她的癥狀越來越重。連隊的兄弟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盡力做好，好讓他騰出心神多陪陪她?？捎行?dān)子真的不能分擔(dān)。
她每天越來越長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醫(yī)生說，這種情況拖久了，慢慢的你就走不進她的心了。他聽得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身去擦眼睛里不小心溢出的淚水。
漫畫中，他牽著她的手出來?？粗ΓΦ倪€像從前一樣那么大聲。以為這樣就能喚起她的回應(yīng)，可她的大眼睛卻專注地看著別處。別處，那一簇簇翠綠的草，是她喜歡的樣子。他拍拍她的臉，心卻撕裂般地疼。他用力抱住她，抱得那么緊，緊得連心臟都發(fā)出怦怦的回聲。
有時她會注意到這樣的擁抱，就沖著什么地方笑一笑。他就開心地親她臉蛋兒一下，覺得冰塊消融的春天，也許不會像醫(yī)生說的那么遙遠。
那些漫畫是他每天臨睡前，一頁一頁畫上去的，他想她在每一個醒來的早晨，會看到它們。說不定，沿著曾經(jīng)走失的旅途，某一天，她就會慢慢回來了……
夜晚的北極村，天空還透著些許的光亮。我沒有推開窗子仰望，所以不確定那光亮是不是來自每一顆星星。我起身給自己沖了一杯速溶咖啡，把淚濕的眼睛埋在那氤氳的香氣里。那是我走邊防停留的最后一個夜晚。那晚幾乎沒有睡意。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照著邊防的安寧，也照著許多許多人恬睡的夢境。
月夜燈影下，女孩入神地翻看著那本漫畫。某一時刻，她把漫畫緊緊貼在心口，笑靨爬上了她的臉蛋兒，眸子里閃動著晶瑩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