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親去世后,只要部隊上能離得開,我就回去陪父親過年。老家過年老禮兒多,兒女孝不孝順,能不能回來陪老人過年,是一個很重要的標志,平常跑得再多也白搭。每當臨近年節(jié),父親就打電話對我說,你是當兵的,官差不自由,回不回來都行。可我每次回到家,他都是那樣喜笑顏開,讓小酒滋潤得滿臉通紅。我是長子,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樣,正因為是長子,我也就更懂父親的心。
那年春節(jié)將臨,我跟往年一樣,開始為父親備年貨:一身棗紅色的唐裝,一雙老人穿的手工靴子,一頂氈帽,再就是吃的、喝的、用的,大大小小、林林總總堆成一垛,當把這些東西搬上車的時候,我心里卻又“咯噔”一下:我再也不能帶著小弟——父親的老疙瘩,一塊兒回去過年了。
自小弟轉業(yè)到滄州之后,每年春節(jié)我都由北京取道滄州,拉上小弟一家一道回獻縣老家,可就在幾個月前,小弟因車禍去世,年僅32歲,可父親已經(jīng)82歲。這個噩耗,我是不能告訴他老人家的,老疙瘩,那是他的命啊。處理完喪事,我沒敢回老家去見父親,我們弟兄商量了一個瞞著父親的辦法,就說小弟出國了。小弟在我們弟兄四個當中雖然排行老小,但卻最顧家,差不多每個禮拜天都回家看看,現(xiàn)在突然不見了,父親能不起疑心嗎?我說,瞞一天算一天。
小弟去世,我好長時間緩不過勁兒來。除了父母之外,作為比他大14歲的長兄,我對他的呵護、接濟和疼愛,不亞于父輩,當然,他對我的尊重、順從和回報,也幾近晚輩。他的英年早逝,對我的打擊是不可估量的,但這些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撫平,而年邁的父親一旦知道了這個事實,他的身體和精神能頂?shù)米∵@致命的一擊嗎?這是我最擔心的。一天,我接到大弟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在太陽底下貼墻根兒的時候,有人無意間把小弟去世的事捅漏了,那人話說了一半,才發(fā)現(xiàn)父親在場,趕緊說,俺是聽人瞎說的,不是真的。父親是聰明的父親,他沒刨根問底,而是默默地回了家,全家人都圍過來,安慰他,繼續(xù)騙他,小弟出國了,父親閉著眼睛,一聲不吭,最后說,他一句外語都不會說,能去哪個國家?
之后,父親再沒當著任何人提過小弟的事,這期間,我想回去看看,但我沒這個勇氣,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該剝?nèi)ィ螞r,我感情脆弱,怕控制不住,適得其反,干脆就與父親搞心照不宣,只要不主動跟他說實情,他心里就有一線希望,這一線希望,就能支撐他活下去!
我還跟往年一樣,臘月二十八,取道滄州,找了一輛車,把小弟媳和五歲的小侄子拉回家一道過年。
也跟往年一樣,父親老早就站在大門口迎候我們,并不住地跟過路的人招手搭訕,我一眼發(fā)現(xiàn),他瘦了許多,我的眼淚唰就下來了。我讓他們先下車,扭過頭去把眼淚擦干,再擦干,好容易把情緒穩(wěn)定住才下車。還是那道門,還是那個院,還是那幾間老屋,我卻充滿了陌生和畏懼,生怕哪個物件觸動了我的感情神經(jīng),誘出我的脆弱,我一再默默地告誡自己:我是長子長兄,我是來陪父親過年的,一定要讓全家過一個哪怕沒有快樂只有平安的年,這是我的職責。
進了屋,父親平靜地坐在屬于他的專椅上,沖我笑笑:“幾點動身,道兒上冷不?”父親的表情明顯有偽裝的痕跡,我不敢直對他的眼神,低頭回答他的問題,并岔開話題,問大弟,年貨準備的咋樣,還趕集置辦不?愛人也趁機把為父親準備的唐裝拿出來讓他試穿,幾個兒媳給父親抻抻拽拽,說說笑笑。穿上唐裝的父親在屋里走了兩步,停下,又走了兩步,笑笑:“真是老來俏了。”父親的笑進一步帶動了大家的笑,有人夸他,穿上唐裝真精神,像皇上;有人鼓勵他能活一百歲,父親又笑笑:“那不成老妖精啦。”
在大家的說笑中,我不經(jīng)意間把目光移到相鏡子上。我們家的正面墻上,掛著一個擠滿老照片的相鏡子,上面鑲嵌著上至五六十年代,下至當今的許多照片。母親在世時,每到年跟前,就把它取下來,重新組合,擦拭干凈,母親不在了,就是小弟干這活兒,每年我們回到家,相鏡子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但今年卻落上了許多塵土,另外,我發(fā)現(xiàn),小弟的照片不見了。我們弟兄四個小弟長得最英俊,不僅大眼睛雙眼皮,一笑還有倆酒窩,那年春節(jié),我給他拍了一張照片,抓得很有神韻,在這個相鏡子里面,是最搶眼的。眼下,小弟剛去世,照片卻不翼而飛,為何?
大年初一,凌晨兩點多村里就響起了鞭炮聲,看完了春晚的我們想多睡會兒,父親卻催我們快起床:別等著人家拜年的來敲門。父親在村里是年長者之一,輩兒份也大,差不多一個村子的人都要來給他拜年,他要早早地起來,吃完餃子,穿上新裝,正襟危坐,以笑容可掬的面容迎候登門拜年的晚輩們,來一撥,起身相迎;走一撥,拱手相送,那些老套而暖心的臺詞,一句連著一句:“見面發(fā)財?!薄澳甓Y是俗禮,來到就是禮。”“人人過年,歲歲平安。”年邁的父親,幾乎像個孩子,喜歡熱鬧,喜歡過年。
餃子煮熟了,以往只要小弟在家,都是他放鞭炮,動作稍遲,父親就催:“老疙瘩,點鞭哪!”小弟不在了,我們哥幾個也沒商量好誰去放鞭,坐在飯桌前的父親向窗外看著,張了一下嘴,又閉上了,我知道他想起了誰,想說什么,趕緊起身去點鞭炮。
鞭炮響了,劈里啪啦!叮當叮當!響個不停,一股充滿年味兒的硝煙帶著紙屑飄進屋來,裊裊落下。
該給父親磕頭了,按以往序列,我在先,弟兄幾個以此類推,然后再是媳婦、孫子,一個挨一個的來,父親嘴上說“別磕咧”,并不起身攔著。我們磕頭都不言語,跪下實實在在磕便是,只有小弟每次下跪之前都要說一句:“爹,過年好啊。”那一陣,父親的臉上綻放著無限幸福。
我給父親磕完頭,轉身出去了,我不敢看父親的表情,老三之后是小弟,這是沒了小弟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的心情都是如此,何況父親。我回屋的時候,兒女們都磕完頭了,我還是沒敢正眼看父親,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發(fā)壓歲錢。父親有老慣例,兒女們無論年齡大小,到這天,他都要發(fā)壓歲錢,而且是從兒媳們開始,他很會表達:“你們?yōu)槔侠罴疑鷥河喾蚪套?,不易。這是年終獎?!边@個家庭的和諧,也當歸功于父親的聰明智慧。老家有規(guī)矩,不在家過年的人,也要給他盛上餃子,放上筷子,代表他是這個家的一個成員。小弟的餃子也盛上了,父親發(fā)壓歲錢的時候,把錢在空中舉了一下,然后輕輕地放在了小弟的碗邊,那一刻,父親沒話,怔了一下,帶頭吃起了餃子。我緊咬牙,閉上眼睛,使盡渾身的能量把淚水頂了回去。
我印象中,父親是嚴厲的父親,他的棍棒教育,在我們哥幾個身上展示得淋漓盡致,唯獨對小弟從不舍得下手,當然小弟對父親的回報也不遺余力。出事前,他在滄州郊區(qū)買了套房,剛剛裝修好,就接父親小住,我知道后,告訴小弟,等父親在滄州住夠了,就把他送到北京來。到京的當晚,我們弟兄倆與父親小酌,兩杯酒下肚,父親激動起來:“沒想到,我老了老了,又享上了清福,到滄州有老疙瘩,到北京有老大,哪兒都有酒喝,一年走上這么一趟,真是沒白活?!彼忠伙嫸M,小弟把酒杯搶過去喝了,父親笑瞇瞇地看著他:“看了沒,老疙瘩成事兒了,連他爹都敢管?!毙〉軐ξ艺f,父親每天只能喝一頓酒,不能超過一兩,多了就便秘。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如何照顧好父親的飲食起居,晚上,我讓小弟和我住一個房間,他說他要陪父親睡。孰料,那次相見,小弟對我和父親,竟成訣別。
過完年,臨回京,我問起大弟關于小弟照片的事。大弟說,是父親取下來的,大弟正在場,問父親為什么取下來,父親拿著照片反復看了看,說:“你沒見已經(jīng)發(fā)黃了嗎?”那張照片是彩色的,怎么會發(fā)黃呢?我忽然想起老家有一種說法,人死了,照片會發(fā)黃。父親的舉動,就是一種暗示,他已經(jīng)料到了小弟最終的結果,只是不說而已,快過年了,他把照片取下來,是怕大家看著心里難受,畢竟小弟太年輕了。
聽著大弟的敘述,我心里有一種絞痛般的難受,為小弟,更為父親,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既然這樣,你還不如把窩在心里的話都掏出來,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我們都陪著,對這件事算是個了結,然而他沒那樣做,他是疼我們,我們都懂。
又要回家過年了。過了年,父親虛歲就九十有七了,仍然硬朗,而小弟已離開我們15個年頭了,依然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