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遙遠的冬夜。
又輪上我和一個新兵站崗。
自然災害鬧的,不僅人的肚皮受了牽連,山、水、草、木也都瘦了。
夜崗除了冷困難挨,新兵還害怕。那是個城市入伍的新兵,以前沒度過這樣的夜晚。我們默默站著,聽自己肚子咕嚕嚕叫。
我在外面巡邏一陣,正要回崗樓,聽新兵向誰發(fā)問:“口令?!”
連問兩聲沒見回令,他大喝道:“站住,不站住開槍了!”
我聽他拉動了槍機,急忙往回跑。剛?cè)鲩_腿,槍聲已經(jīng)響了,一連四聲,把全連一齊驚醒。
十多束手電光集中到一點,明晃晃地照著躺倒在地的一頭驢。驢身上的幾處槍傷汩汩地流著血,肚皮已不再起伏。完了,完了,連隊那條寶貝驢被打死了。它是連隊的活寶貝,剛往一個哨所送東西回來。哨所和連隊就那么一條沒支沒叉的小道,也沒人家,這小道它自己走了八九年都沒出事,怎么偏偏死于我這班崗。
新兵嚇傻了,我驚呆了,都忘了餓,任大家七嘴八舌埋怨著。那夜,我被驢折磨著,根本就沒再入睡,大概好多人都沒再睡好。
驢既死了,也活不過來,我和新兵被埋怨一通之后,自然涉及到如何處理后事問題。任何事情都是這樣,不管大小,只要許多人同時關心它,就會成為不同思想的分水嶺。那時候,一般事都容易和肚子有牽連,這頭被誤殺的驢,便和大家的腸胃發(fā)生了糾葛。
“天上的龍肉,地下的驢肉,沒病沒災死的,不吃白不吃!”“胃虧肉”的代表人物造開了輿論。
重感情的同志也說開了:“無言戰(zhàn)友死了,還想吃,長的是狗嘴嗎?”
困難時期,偌大一頭沒病沒災的驢呀,不吃確實是胃的一大損失,但我還是反對吃。那是頭通靈性的驢,餓死我也咽不下它的肉。
那新兵更是難過,打死了驢不說,又給同志們制造了矛盾,惹了多大麻煩。他左右為難,哀求說:“別吵了,有氣沖我撒吧,都怨我!”
“吃不吃驢肉不關你事!”“胃虧肉”們這樣說時,心里在想:還該謝謝你呢,不是你,我們哪有吃肉的希望?他們繼續(xù)加強輿論:“驢有功不假,長征路上,紅軍為了走出草地,還殺了陷入泥沼的戰(zhàn)馬呢!冬季施工到了節(jié)骨眼上,整天清水煮白菜的,大錘能掄得起來嗎?吃驢肉等于加油,革命需要嘛!” 他們邊說邊找炊事班長去了。
炊事班長經(jīng)常使喚那驢馱糧馱菜,感情自然深一層,讓他扒驢皮砍肉,怎么下得了手?“胃虧肉”們也不管他下不下得了手,連說帶拽把他拉出來。
探家剛回來的飼養(yǎng)員,不知啥時伏在驢身上,手摸著驢的傷口,抽抽咽咽在哭。
炊事班長扔下刀,想拉飼養(yǎng)員起來,拉不動,自己也叭嗒叭嗒掉了淚。
“……你們也該想一想,連洗臉水都是它天天從山下給咱們馱。昨天早晨,我拎桶去打水,它早在井邊等著了……”
聽我這一說,飼養(yǎng)員越發(fā)哭得厲害。沒人再說吃肉,一個個眼光變得柔軟。
這忠厚老實的驢,是8年前從百多里外集鎮(zhèn)上買的。往連隊來那天,它就馱著買他的人過了好幾道河。翻山了,它在前面拉,下嶺了,它在后面拽。上了平川地,輕輕拍它一下,它就顛兒顛兒地跑哇。一到連隊,它成了連隊飼養(yǎng)的動物里最不用人操心的一個。吃完了草,就在黑乎乎的磨房里磨豆腐,低著個頭,一圈又一圈。從連隊到營部那十里崎嶇小路,它走了多少個來回?被蛇咬了的新兵騎著它去治過傷,來隊看兒子的老母親騎著它趕過路。寄郵的包裹,還有一封封來往的書信,不都是它馱送的嗎?災年荒月肚子受委屈,它就更委屈三分,草里沒有料哇。它是剛送完東西回來,還沒吃到夜草呢,就空著肚子死去了……
從連長到新兵,全連都動了感情。驢肉不但沒吃,還為驢開了追悼會,最后把它安葬在營房后面的山坡上。
低沉的氛圍,反為臨近尾聲的施工任務鼓了勁,可不幾天戰(zhàn)士們又挺不住了。定量的粗糧加鹽水煮凍白菜,越吃越餓。還有比完不成任務更叫指導員著急的嗎?
晚上,連長和指導員把司務長叫去,派他連夜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出發(fā)前,司務長到各班打招呼,說他連夜到百里外的小鎮(zhèn)去,請地方政府幫助解決點肉蛋,改善伙食,好突擊按時完成任務。他讓大家等著,買不著就不回來。
夜里不少人就等不及了,夢中已經(jīng)吃起了各種各樣的肉,白天干活好像也不那么餓了。
第二天熄燈號剛吹,司務長背回60多斤馬肉,來回二百里,司務長真買到啦!多少人扯著司務長的胳膊,摟著司務長的脖子跳高,后來竟把他抬起來歡呼。司務長可立了大功,這60多斤馬肉,不僅讓幾個壓鋪板的新兵下床上了工地,全連飽餐幾頓馬肉餃子后,一連幾天突擊,任務奇跡般地完成。
兩年后,經(jīng)濟形勢好轉(zhuǎn),漫長的餓夜終于結(jié)束。吃肉不再困難了,可也真奇怪,官兵們感覺吃啥肉都不如那年的馬肉香?
有一回,老兵們?nèi)轮緞臻L去買了一次馬肉,也還是不如那次的馬肉香。司務長實在忍不住了,說:“那年月,哪能買到馬肉哇,那是我們自己的驢肉!”
啊,到底吃了?!
是連長、指導員做出的秘密決定。那夜,司務長把剛埋下的驢,從凍土里扒出來,用鋸鋸下幾大塊好肉,又背到挺遠的山溝收拾干凈。為了不讓大家察覺,他在山溝攏堆火,硬在雪地里餓了一天,傍黑才把驢肉背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