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高地
■唐 瑩
解放大西南后,18軍指戰(zhàn)員接受第二野戰(zhàn)軍的命令,擔負起進軍西藏的任務。1950年,南北兩路先遣部隊踏上征程,揭開了向西藏進軍的序幕。時光跨越70年,2021年4月,我追尋著18軍進藏先輩們的足跡,踏上他們曾邁進的路,走過他們曾蹚過的河。
一
想象中的雅魯藏布江是波濤洶涌的,可眼前這個喇叭形的江面實在算不上波瀾壯闊,坐在沖鋒舟上,油門還沒擰到一半就快沖到了對岸。
田茂軍說:“現(xiàn)在是常水期,再過兩個月到了洪水期,雅魯藏布江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溫順的脾氣。”田茂軍是某舟橋營的教導員,正坐在我對面,握著對講機,關(guān)注著新兵在江岸進行的裝卸載訓練。突然,沖鋒舟上的人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一節(jié)門橋正漂浮不定。門橋異?;蝿拥臉幼幼屛壹钡貌铧c站起來,田茂軍一把拉住我,沉著地詢問情況,并示意操舵手抵近觀察。
門橋上,舟橋連指導員張鑫熟練地從橋節(jié)上一躍而下,一個沖刺,就鉆進了動力舟操作艙,幾個教練員也迅速圍到了操作艙外。漸漸地,門橋仿佛在江水中找到了依靠,慢慢地穩(wěn)定下來。張鑫鉆出操作艙,自信地向田茂軍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一只江鷗在江面盤旋著,操舵手加大油門甩開了它,沖鋒舟順著江心線往上游開去……我把手伸進江水,凝神感受著水流穿行指尖。雅魯藏布江在藏語中的意思是從最高處涌下來的水。4月的西藏,大雪尚未融盡,雖然時至正午,江水依然冰冷刺骨。
“就算在夏季,這里的江水表面溫度也接近零攝氏度?!碧锩娨哺乙粯影咽稚烊虢?,他好像在判斷著什么,果然,他沖著對講機開始叮囑……
田茂軍是貴州人,從國防科技大學畢業(yè)后申請入藏,現(xiàn)在已是第13個年頭。他的父親是鐵道兵,參與修建過青藏鐵路,他對舟橋有著很深的情結(jié)。田茂軍說:“我畢業(yè)就來到這個營,當時只知道它的前身是在雅魯藏布江上成功架設西藏第一座浮橋的舟橋連?!?/p>
在西藏軍區(qū)軍史館,我見到過田茂軍說的那座浮橋的照片,那是舟橋連1962年11月歷時7天搭建成功的,并不壯觀,但在當時的條件下,其難度可想而知。
午后,江邊的風大了起來,一直盤旋的江鷗不見了蹤影,江岸裸露的沙礫被風卷起,亮橙色的救生衣若隱若現(xiàn)。
浪花泛起,沉重的沖鋒舟被拋上浪尖,我瞬間失去了重心。隨行的郭樹彬干事說:“以前,為了縮短架設時間,我們需要跳到水中助推門橋閉合,舟橋訓練就顯得特別熱鬧,可這時慣性很大,危險性最高……還有不少人因長期在低溫水里作業(yè),落下風濕的病根?!?/p>
田茂軍聽著,不自覺地把手放在了膝蓋上。“這幾年新型舟橋裝備部隊后,官兵跳進江水里助推門橋的情況就越來越少了?!闭劦疆厴I(yè)后申請入藏,田茂軍說,“我年輕時是想挑戰(zhàn)雅魯藏布江的,現(xiàn)在更想挑戰(zhàn)的是自己?!?/p>
二
一路顛簸輾轉(zhuǎn),傍晚時分我們終于坐到了餐桌前。日喀則的海拔比拉薩高出200米,體感溫度又降低了一些,我套上邊防最新配發(fā)的星空迷彩大衣。這里氣候干燥,除了一些市政綠化,自然生長的植物幾乎見不到。正值花季的山桃和兩株雙人無法合抱的左旋柳樹,顯然是戰(zhàn)士們的重點保護對象。
第二天一早日喀則竟然下雪了,近處光禿禿的山上落著一層半夜飄下來的雪。在這個有雪的4月天,我們離開部隊機關(guān)出發(fā)去了邊防。這里地廣人稀,一出門就得跑上幾百公里,荒蕪的高原上,一小隊人正在急匆匆向西行去。在過一個山頂時,車速突然慢下來,4900多米的海拔好像讓車也缺了氧,任駕駛員怎么踩油門,車就是不往上爬。同行的鄔軍干事和盧亞鵬干事見慣不怪,起身拉開車門跳了下去,我們也紛紛下車去助一臂之力。
車在翻越山頂后,便像是造訪了火星,山這邊碧空如洗,那邊竟是黃沙漫天,我們還見證了一場小型龍卷風的集結(jié)與消散。行在西藏,蒼嶺雪山、深谷險壑,我們尚有舟車代步,回想70年前,漫長征途,更是數(shù)不盡的艱難險阻。人們常說解放軍進藏是繼中國工農(nóng)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之后,世界軍事史上又一次悲壯震撼的行軍。
我們腳下蜿蜒的318國道能通往西藏腹地,離不開1958年川藏線的順利建成通車,那是當年進藏的解放軍筑路官兵從臨川絕壁的半腰上硬炸、硬鑿出來的。
1951年12月,正值川西高原的嚴冬,18軍筑路部隊在“背著公路前進”的口號聲中奮戰(zhàn)在海拔5000多米的雀兒山上。張福林是小炮班班長,擔任爆破任務。當時,一炮只能炸掉不到兩立方米的石頭,張福林請教有經(jīng)驗的民工,追問技術(shù)骨干,努力鉆研爆破技術(shù),創(chuàng)造了以40公斤炸藥炸去470立方米堅石的全國紀錄。他總結(jié)的先進經(jīng)驗在筑路工地得到推廣,整個工程進度提高了3倍多。
一天,部隊已歇工準備集合吃飯,張福林帶領(lǐng)小炮班正忙著裝藥準備爆破,就在他彎腰檢查時,不料突遇塌方,張福林壯烈犧牲。清理遺物時,戰(zhàn)士們發(fā)現(xiàn)班長的挎包里裝有5包蘿卜籽和兩包白菜籽,這是他特意從四川帶來的……
許多筑路官兵都像張福林一樣,以實際行動鑄就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頑強拼搏、甘當路石,軍民一家、民族團結(jié)”的“兩路”精神。
三
從日喀則一直延伸到喜馬拉雅山北麓,司機張小勇帶著我們穿過了茫茫戈壁,近中午才抵達崗巴邊防營。
午飯后,我坐在陽光房里歇腳,連里收養(yǎng)的花貓?zhí)轿蚁ド稀T谕踹B長的書桌上,我發(fā)現(xiàn)一塊海底生物化石,這是他巡邏時在山上偶然撿到的??梢员鎰e出,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貝類,它穿越亙古時光,在海水退出陸地后隨著地殼變化被緩慢推升,最后被雪山巡邏人拾起,安放在一張書桌上,放置在全軍駐地海拔最高的建制營里。這里自然環(huán)境極度惡劣,空氣含氧量不足內(nèi)地一半,每年有200多天刮著8級以上大風。一代代崗巴官兵無私奉獻、忠誠戍邊,崗巴邊防營多次受到全國全軍表彰,營和所屬連隊在不同時期被授予“崗巴愛國奉獻模范營”“高原紅色邊防隊”“強邊固防模范連”等榮譽稱號。
崗巴邊防營的第一夜,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高原反應像一場雪崩發(fā)生在我的腦袋里……
在觸手可及的星空下,崗巴邊防營副教導員普珠熱情地給我們弄來了甜茶,并講起他在冰川上行走的那個上午。
那是一次普通的巡邏,點位在蘭巴拉冰川上,是世界第6高峰卓奧友峰的山腰,海拔5700多米。普珠帶著5名巡邏隊員像往常一樣朝著山口進發(fā)。到了“絕望坡”最陡的地方,大家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很長時間里,只能聽見踏雪的咯吱聲和徒步者粗重的喘息聲。普珠的胸口隨著喘息開始刺痛,他是藏族人,身體素質(zhì)非常好,其他隊員當時的身體狀況可想而知。普珠盤算著,現(xiàn)在日頭高,時間也充裕,翻過山口后一定要找個背風的地方讓戰(zhàn)士們休息一下。突然,普珠的左腳踩空,身體也跟著斜了下去,厚厚的積雪隨著他一起塌陷,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裸露了出來……普珠的危險剛解除,一名藏族戰(zhàn)士的右腿也被冰窟窿咬住了。所有人都在原地停下來,掏出巡邏繩串聯(lián)著系住彼此,再把槍橫掛在腋下。這一招是之前有經(jīng)驗的老兵總結(jié)出來的,要是途中遇到冰窟窿,橫著的槍就能卡住洞口,再用救命繩拽上來。在情況復雜的巡邏路上,這些看似簡單的實用經(jīng)驗,都是官兵們在一次次的慘痛教訓中汲取的。
冰川巡邏,永遠不知道危險什么時候來,昨天還一起進入夢鄉(xiāng)的戰(zhàn)友,第二天就可能找不見了。
四
在海拔最高的駐兵點5592觀察哨,我曾問過一個列兵:“你父母知道你在這里當兵嗎?”
新兵搖了搖頭:“怕他們心疼,只告訴他們我在西藏,沒說具體在哪里?!?/p>
在塔克遜哨所、查果拉哨所、巴弄卓康哨所,我都問過這個問題,得到的也幾乎是同樣的答案。
5592高地的軍醫(yī)多吉江村是一名直招軍官,他告訴我:“現(xiàn)在的保障越來越好,可高原環(huán)境實在是太惡劣了,缺氧讓人的新陳代謝減慢,普通感冒都要拖上很久,痛風也是官兵中很常見的高原病?!?/p>
高原官兵用“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特別能忍耐、特別能團結(jié)、特別能奉獻”的“老西藏精神”,在極限禁區(qū)用生命捍衛(wèi)祖國和平,用忠誠抒寫鋼鐵意志。而祖國對邊防戰(zhàn)士也像高原的藍天一樣深情,經(jīng)過這么多年建設,邊防已經(jīng)不是印象中的樣子了。5592哨所的營地里配備著軍醫(yī)和高壓氧艙,海拔5500多米的巴弄卓康哨所有了彌漫式供氧宿舍,曾經(jīng)要化冰取水的查果拉哨所有了自己的深水井,風吹石頭跑的塔克遜哨所官兵住上了保溫哨樓,用上了風力發(fā)電系統(tǒng)……
70年前,18軍官兵以不畏艱難險阻的革命英雄主義和對理想事業(yè)的堅定與忠誠,進軍高原,實現(xiàn)了西藏和平解放。70年后,新時代的官兵繼承和弘揚“老西藏精神”,駐守高原,護衛(wèi)著祖國的平安。一路前行,我走上了海拔最高的哨所,也發(fā)現(xiàn)了一座座熠熠閃光的精神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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