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燃軍民團結抗日的火焰
——憶歌劇《血淚仇》在白洋淀的演出
■宮潔民
1944年深秋,已過霜降了,葦塘邊的大雁正成群往南飛。在冀中第九軍分區(qū)駐地——白洋淀的西大塢,卻出乎尋常地熱鬧起來。人們登門串巷,臉上笑盈盈的。下淀割葦?shù)男』镒觽?,一邊揮鐮一邊樂呵呵地唱歌兒;在院里織席的姑娘們,一邊網(wǎng)著席花,一邊放開嗓子唱河北梆子。往常年,她們不是唱《大登殿》,就是唱《鍘美案》,可這回唱的全是新詞兒。識字班的大嫂一邊納著鞋底,一邊用嘴代替胡琴給姑娘們哼著過門。左鄰右舍的老太太小媳婦都圍上來聽唱。
姑娘們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新唱詞兒?原來是冀中軍區(qū)火線劇社開過來了,正和九軍分區(qū)前哨劇社(原名國防劇社)聯(lián)合趕排新編河北梆子《血淚仇》。聽說排戲,姑娘們甭提多高興了,她們輪著班去看。一進了排練場,鑼聲響,鼓聲喧,琴聲悅耳。一會兒是老生唱出的高亢深沉而穩(wěn)健的原板,一會兒又傳來旦角唱出的倒板轉二六哭腔。姑娘們看一兩遍就聽會不少唱段,所以做活時唱個沒完沒了。
西大塢婦救會的婦女們,因為一直在幫助劇社趕做服裝,和演員們都熟了。常常是站在排練場外,里邊鑼鼓一敲,胡琴一拉,她們就能聽出:哪是李壬林(扮演王仁厚)在唱,哪是閻貞(扮演王桂花)在表演。婦救會為了農(nóng)家小姑娘穿的一件花棉襖,挨家挨戶不厭其煩地去挑選,好讓扮演王桂花的演員穿上勻稱合身。這一切,體現(xiàn)出十分真摯的軍民魚水情誼。
“火線”“前哨”從抗戰(zhàn)初期成立以來,一直發(fā)揮著文藝輕騎兵的作用。他們把藝術作刀槍,把舞臺當戰(zhàn)場,時而活躍在冀中平原,時而活躍在晉察冀的山崗,時而出現(xiàn)在白洋淀的葦塘。通過戲劇、歌詠燃燒起群眾的抗日怒火,激起打擊敵偽的士氣。記得“前哨”的同志們有次在敵人崗樓下邊開展政治攻勢,演出小節(jié)目,曾使得一些偽軍持槍反正。冀中人民稱他們是“武工隊式的戲劇團”。
1944年秋天,“火線”從阜平西柏峪店出發(fā),經(jīng)平漢路,過方順橋,長途行軍轉移到冀中白洋淀。當時冀中局面已經(jīng)打開,部隊經(jīng)過一段長時間的隱蔽活動,已可以相對集結。冀中軍區(qū)按照毛主席“縮小敵占區(qū),擴大解放區(qū)”的指示精神,召開了干部擴大會議,根據(jù)斗爭形勢,決定司政兩部恢復工作回冀中。為了活動方便,“火線”分為兩股,一股由傅鐸、郭筠兩位同志帶領,隨曠伏兆政委轉移到第十軍分區(qū);一股由崔嵬社長帶領,隨魏洪亮政委轉移到第九軍分區(qū)。
“火線”戰(zhàn)友們風塵仆仆,一放下背包,劉敬賢等同志就走上街頭教歌兒,村子里到處是“紅軍打勝仗啊”和“兄妹開荒”的對唱聲?!扒吧凇甭房采玳L陪同軍分區(qū)宣傳科同志前去看望他們,在敘談時,聽說出發(fā)前“火線”根據(jù)陜北馬健翎創(chuàng)作的秦腔《血淚仇》改編成河北梆子,用4天時間排出,7月7日在阜平城里已作了首次演出。宣傳科同志十分贊賞,覺得河北梆子是華北人民喜聞樂見的形式,群眾普遍會唱,如果演出,會產(chǎn)生好的效果,正好配合地方上正在開展的“清算復仇”運動,配合軍分區(qū)即將召開的慶功大會。當時“前哨”剛剛恢復,路坎社長對“火線”的到來十分喜悅,于是不約而同地提出聯(lián)合排練《血淚仇》,要在西大塢連續(xù)演出,讓千里堤附近的軍民們看戲。
樂隊缺伴奏,西大塢村劇團雪里送炭,從民間老藝人中推薦出一位琴師。沒有司鼓,導演于山來兼。路坎社長主動提出扮演反面人物孫副官的角色?!扒吧凇鄙瞄L演歌劇的李健勇,愉快服從角色分配,到B組扮演王桂花。為了使年輕演員有更多的舞臺實踐,劇社讓當時年僅17歲的姜坦扮演東財媽。演員們熱情洋溢,爭前恐后,很快在小學校附近一個大院里開排了。
為了狠狠揭露國民黨反動派,歌頌我陜甘寧邊區(qū)軍民,崔嵬同志要求演員們吃透劇本精神,帶著階級仇、民族恨深入角色,進入戲的意境。排練中大家非常嚴肅,對每一句道白、每一句唱詞兒,都一絲不茍。老藝人精湛操琴,琴聲悠揚,而且邊拉邊哭,十分感人。在大家的努力下,這樣一個唱工復雜的大型歌劇,不到一周就進行彩排。冀中九分區(qū)司、政兩部的同志們看了贊不絕口。
第一次演出那天,千里堤上三鄉(xiāng)五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趕廟會似地早早吃過晚飯,提上小板凳,有的步行,有的坐船,紛紛奔向西大塢。西大塢廟前土臺周圍,房上房下,人山人海。回想三年前,“抬頭見崗樓,出門登公路”,現(xiàn)在環(huán)境好轉了,第一次到廣場看自己劇社演出,誰都打心眼兒里高興。
在汽燈咝咝的響聲下,千萬雙眼睛注視著大幕徐徐拉開。展現(xiàn)在大伙面前的雖說是發(fā)生在國統(tǒng)區(qū)的悲劇,但同樣是白洋淀人民生活的寫照。對于戲中的情節(jié),人們并不陌生。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大娘看著看著就哭出聲來,原來她的兒子就是被鬼子抓了“勞工”,裝進悶罐子車押到黑龍江去了??粗_上,想著自己,人們都在深思。千里堤一帶的鄉(xiāng)親們,在“七七”盧溝橋事變前后,誰家都有訴不完的冤和仇,誰都有一段血淚史。事變前,在盛產(chǎn)魚蝦水禽的白洋淀地區(qū),漁民獵戶受盡了反動政府和漁霸的盤剝。1942年“五一大掃蕩”以后,侵華日寇滅絕人性的“三光政策”,又給白洋淀人民降下了漫天的災禍,造下血海深仇。侵華日寇為了實現(xiàn)他們“以華治華”“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侵略野心,妄圖摧毀白洋淀這塊抗日根據(jù)地,在白洋淀到處涂了所謂“共存共榮”“王道樂土”“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圈”等狂妄的標語,逼著人們填寫“良民證”,還狠毒地開展了“新國民運動”,組織“偽聯(lián)莊”,用刺刀和機關槍逼著鄉(xiāng)親們違心地背誦“反共誓約”,妄想讓倔強的冀中人民聽任他們的宰割,在“太陽旗”下乖乖當“順民”。美麗富饒的水鄉(xiāng)頓時被腥風血雨籠罩了,一批又一批村干部被槍挑、活埋,無數(shù)個兄弟姐妹遭了禍殃。有的人家活不下去,賣兒賣女都無人敢收留。劇中河南老農(nóng)王仁厚的悲慘景況,人們不正是同樣經(jīng)歷過嗎?大伙兒越看,和王仁厚的心貼得越緊,越看越擔心他一家的悲慘命運。誰都清楚,要不是共產(chǎn)黨八路軍打開局面,形勢有了好轉,白洋淀人們的血汗還不同樣叫鬼子漢奸給榨干。
在老鄉(xiāng)們看戲流淚的同時,“火線”“前哨”一些沒有角色的演員也在臺下靜默著。他們沒有忘記,千里堤上曾經(jīng)灑過戰(zhàn)友的鮮血?!盎鹁€”一位叫路翎的女導演,分散活動時隨部隊轉移,沖出鬼子的包圍后,路經(jīng)大樹劉莊遭到敵人合擊。她誓死不當俘虜,慘死在鬼子的刺刀下。她的壯烈犧牲傳遍了千里堤附近的水鄉(xiāng)和村鎮(zhèn)。
劇情發(fā)展到第七場,王仁厚一家老小夜宿在龍王廟。這是《血淚仇》的重場戲。觀眾感情上難以忍受的是,就在王仁厚外出討飯即將返回龍王廟的時候,兒媳被兇殘的韓排長奸污。對王仁厚一家來說,這真是晴天霹靂。劇情十分凄慘,觀眾目不忍睹。警衛(wèi)連、通信連的戰(zhàn)士們氣憤得連呼口號,“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為王仁厚一家報仇!”有些戰(zhàn)士忘了是在看戲,按捺不住地連連拉動槍栓,有的甚至在擰手榴彈蓋。幸好作戰(zhàn)科的劉劍秋和分區(qū)報社的王原野同志,及時攔阻、勸說,演出場才平靜下來。
在幕間休息的時候,老鄉(xiāng)們一邊擦淚一邊琢磨,如何開好清算大會,狠狠斗爭那些依仗日寇無惡不作的漢奸、特務、惡霸和“偽聯(lián)莊”頭子。地區(qū)隊、縣游擊大隊、區(qū)游擊小隊的指戰(zhàn)員們則想著看演出后如何投入新的戰(zhàn)斗,如何端崗樓、拿據(jù)點、掏鬼子、鋤漢奸。因為當時有些縣城還在敵偽盤踞之下,鬼子漢奸還在那里禍害人民。不久前,駐守任丘縣辛中驛據(jù)點的偽大隊長田文明,就一手制造了石門橋慘案,殘害40多個抗日干部。指戰(zhàn)員們身在戲場,心里仍想著打仗。
看演出的軍民們都控制著受壓抑的沉重心情,關注著后半部劇情的變化。直到演到王仁厚一家到了陜甘寧邊區(qū),受到人民政府的優(yōu)待,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人們的心情才松弛下來。許多大娘大嫂含著眼淚會心地聽王桂花“紡線”這段唱:“王桂花在窯內轉輪紡線,只覺得一陣陣好不喜歡。來邊區(qū)還不到六月半載,我一家三口人有了吃穿。老爹爹開荒地30畝半,又種谷又種麥又種花棉。狗娃年幼也能干,攔牛放羊照管莊田。我三人勤勞不偷懶,到明年吃肉吃面還把好衣穿?!卑缪萃豕鸹ǖ拈愗?,嗓音圓潤,唱得清脆活潑,婉轉動聽。接著,劉二嫂“查線”一段散板轉快板,瀟灑、流暢、俏皮、輕快,解人愁腸,讓人舒心。觀眾聽到這里,一個個又喜笑顏開,連聲喝彩。
演出持續(xù)了好幾天。很多觀眾看過第一遍了,還想再看,有些在西大塢有親友的老鄉(xiāng)就干脆住下了。直到劇團為分區(qū)召開的慶功大會演出時,看戲的人群還擁擠不堪。
這次演出不僅轟動了千里堤一帶的水鄉(xiāng),軍分區(qū)的同志們也十分振奮。宣傳科的攝影記者袁苓為演出搶拍了劇照。前哨報社一位美術愛好者于仲還畫了幾張速寫。記得那位隨軍記者遠千里同志,從雁翎隊采訪歸來后,看到于仲所畫《龍王廟》《進邊區(qū)》《紡線》專場的速寫,還打趣地說:“這些畫好好保留,將來有了兒子和孫子,給后輩們好好講講。”
這次聯(lián)合演出,進一步激起了人們對國民黨反動派和日寇漢奸的無比仇恨,出現(xiàn)許多動人事跡。不少青年一散戲,就找村長報名參軍;有的推遲了辦喜事的日子,未婚夫妻背上軍鞋,撐起小船就去支前;父母歡送兒子、妻子歡送丈夫去縣游擊隊、參加大反攻,嫂子送小姑到軍分區(qū)被服廠、后方醫(yī)院。參軍支前的熱潮,在千里堤一帶很快掀了起來。指戰(zhàn)員們紛紛表決心,要求在攻城奪碉堡時爭當突擊隊員。42地區(qū)隊模范排排長、戰(zhàn)斗英雄高永來,代表全排向分區(qū)首長遞了請戰(zhàn)書,要求攻打辛中驛,活捉田文明。剛剛在蠡縣參加過林堡伏擊戰(zhàn)、全殲日寇依村中隊秀雄小隊的24團指戰(zhàn)員們也紛紛表決心,要進一步擴大成果,不把日寇趕出國境,誓不罷休。
(易之根據(jù)作者回憶文章整理,有刪減,原稿刊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史料選編·抗日戰(zhàn)爭時期》)
作者簡介:宮潔民,1921年出生于河北高陽縣,軍旅作家、軍事記者,曾任《前哨報》記者、志愿軍戰(zhàn)地記者、八一電影制片廠演員劇團團長等。著有通訊《水上雁翎隊》《親如母子——記子弟兵母親戎冠秀護理傷員的事跡》《跨過鴨綠江的女兵》《奇襲白虎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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