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老兵復員前幾天,困難補助批下來了。指導員把王軍叫到連部狠批了一頓,硬是把王軍給批哭了。等他哭完,指導員又把裝著五百元特困補助金的信封遞給他。王軍紅著眼睛不敢伸手,直到指導員再次板起臉,他才趕緊接了過去。
我找你們村支書了解過了,所有的情況我都一清二楚。把自己的領導當蠢人,這就是你最蠢的地方。指導員倒不是虛張聲勢,他真的跑到縣城郵局給王軍老家村支書掛了個長途電話。不會再有哪個指導員像自己這么認真了,話說回來,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能認識到錯誤,我還是很欣慰。而且支書也說了,你家里確實有困難,所以這補助還是要發(fā)給你。錢你盡快寄回家去,回頭把郵局的匯款存根拿來我檢查,明白沒有?
明白了,謝謝指導員!王軍哽咽著,指導員,我向您保證,我一定好好工作好好表現,絕不辜負您的教導!
王軍的話和指導員設想的比較一致,這讓指導員心里多少舒服了些。他本來已經跟宣傳科的新聞干事說好了,要把這事弄篇報道在報紙上發(fā)一下。政委找他談話時專門講過,工作這東西,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到極致。但跟姜仆射聊過以后,他決定不搞了。他不是沽名釣譽之人。他向來只信奉真抓實干。他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再說,捐款的事不用他專門去說,基地首長也會知道,對他來說,也足夠了。
接下來,指導員開始準備老兵復退前的一大堆工作。有三年指導員經驗墊底,這個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不過有的事依然挺讓人撓頭。比如李金貴,也不知他哪根筋又短路了,拿到一百元困難補助還不滿意,那天晚上熄燈前,突然跑來找指導員要求留隊。要不是指導員正坐在床沿泡腳,真有可能一腳把李金貴踹出門去。
你晚上吃多了吧?指導員瞪著他,全連就一個超期服役的名額,已經定了電話班的牛小林,民主測評早搞完了,留隊名單都定了,我開會都宣布過了,你不知道?。?/p>
我知道。李金貴小眼睛一閃一閃,問題是我爸不叫我回家,非叫我在部隊轉個志愿兵接著干。
你爸不叫你回家?你爸是司令員還是政委啊?指導員拼命壓著火,人家牛小林第二年就入黨當班長,全基地的電話線路都是人家負責維修保障,收放線比賽軍區(qū)空軍第一名,年年優(yōu)秀士兵還立過三等功,這才超期留隊。就算這樣,明年底能不能轉成志愿兵還兩說呢!你呢?你干啥了?你說來我聽聽?
我也沒少干呀。燒火切菜揉饅頭我啥沒干過?李金貴不服氣,要不是我,牛小林頭幾年就餓死個球了,哪輪得到他在這里牛X。別鬧了好吧,趕緊回去睡覺!
我不鬧,你讓我留隊我肯定不鬧。李金貴說,我一直跟著你干,連里我就聽你一個人的,人家都知道我是你的人。
你說話給我注意點!指導員一拍床頭柜,什么你的人我的人,我在連里沒有任何私人關系!你別給我搞那些亂七八糟的江湖習氣!我就是那么一說嘛,反正我知道指導員你關心我,這總沒錯吧?李金貴賠著笑,留隊的事你幫我找找關系,肯定能行的。好啊,你等著吧。指導員從盆里拿出水淋淋的腳丫子開始擦,擦完了又開始剪趾甲,剪完了趾甲才抬頭看看站在桌邊的李金貴,你等著我當上基地政委再說吧。
指導員知道李金貴該走了,李金貴果然就走了。睡一覺起來,地球還在正常運轉,指導員放心了。接下來幾天,連隊門前搭起了大紅的充氣彩門,老兵們每人拿到了一本精美的軍旅相冊,門外路邊每棵樹上都貼滿了歡送老兵的標語,全是愛好書法的指導員親筆在彩紙上一條條寫好的。來連隊檢查老兵復退工作的基地政委很是夸贊了一番指導員的書法,又說警通連的歡送老兵氛圍是全基地最熱烈最濃厚的,要求基地機關直屬連隊的主官都要來警通連學習取經。
政委的表揚讓指導員很受鼓舞。復員會餐前,指導員發(fā)表了熱情洋溢又略帶傷感的講話,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好幾個老兵都聽得淚光閃閃。飯?zhí)脤挸ǜ叽?,掌聲顯得異常響亮,氣氛一下就上來了。指導員菜還沒吃上兩口,敬酒的老兵已經一撥接一撥地擁來。指導員來者不拒,碗里的啤酒都是一飲而盡。看著一個個自己帶過的老兵,指導員的鼻子也不免發(fā)酸。
會餐接近尾聲,指導員也有點頭暈了,好在腦子還很清醒。他忽然想起來敬酒的老兵里少了一個人,緊接著目光便掃到了呆坐桌前滿臉通紅的李金貴。指導員立刻預感到有事將要發(fā)生,急忙把值班排長叫過來交代了兩句。
請大家安靜,安靜!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排長在桌椅摩擦磕碰的凌亂聲響中高喊,請大家馬上坐好,把杯中酒倒好,連首長要宣布集體敬老兵了!
等一下!我還沒敬指導員呢!李金貴大叫一聲站起來,端著碗晃晃悠悠地朝連部餐桌走來。
連長你也沒敬呢,來,咱們一起吧。指導員笑著端起碗,連長也趕緊端起碗站了起來。
連長你坐,沒你的事。我這碗單敬指導員。李金貴的臉紅得像個番茄,兩個瓜子般的小眼睛迷瞪瞪地看著指導員,謝謝你啊指導員!
謝什么謝。指導員警惕地笑笑,大家都是兄弟,都是戰(zhàn)友??!
都是兄弟,那你為啥蒙了我三年?
李金貴!指導員低喝一聲,你喝多了,回去休息!
我才沒喝多!我今天要不是問了軍務科參謀,我都不知道我這個炊事班班副是假的!炊事班根本就沒有副班長的編制!炊事班編制只有一個班長、一個給養(yǎng)員和一個炊事員!李金貴的大嗓門在飯?zhí)盟谋诨厥帲揖推媪斯至?,你為啥給我安排個炊事班副班長?你這不是玩我呢嗎?我就奇了怪了,壓根就沒這個副班長,為啥我每月還領十塊錢的崗位津貼?指導員你給我說說行不行?你給我說說呀!
指導員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回想起大家都以為李金貴腦袋能碎酒瓶,鐵定是塊搞警衛(wèi)的好材料,唯獨他看出該同志連簡單的單杠二練習(卷身上)都完成不了,絕不可能是什么練家子。回想起李金貴一去炊事班燒火,連隊就天天誤飯,他幾次想把他弄走卻沒一個連隊肯要。回想起為了讓李金貴不再打架鬧事,不得不滿足他的要求,把他列入黨員發(fā)展對象,寧愿忍辱負重,面對全體支委的一致反對而一意孤行?;叵肫馂榱俗尷罱鹳F入黨,他找了全連所有黨員做了工作,好讓他們在支部黨員大會上舉手同意。回想起李金貴想當“骨干”,他只好宣布讓李金貴擔任炊事班副班長,并每月從自己工資里支出十塊錢作為李金貴的崗位津貼。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自己可曾得到什么好處了嗎?沒有。絲毫沒有。他只是想把這個連隊帶好。他不愿讓別人看自己和自己連隊的笑話。他只是想讓大家在四年服役期里都盡可能各得其所。這他媽的有什么錯嗎?
指導員定定地看著李金貴,整個飯?zhí)盟坪踔皇O滦奶?。為什么沒人出來說句公道話呢?或者來幾個老兵把李金貴拉走也好。指導員心情壞透了。在他三年連隊主官生涯中,還是頭一次跟一個兵如此正面地沖突。當然,現在就定論為沖突為時尚早,因為他還沒有回應。是否構成沖突,主動權依然掌握在他手里。他當然想指著李金貴的鼻子大罵一頓,或者一巴掌把他扇到墻角的泔水桶里去。他相信不論動口還是動手,李金貴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李金貴曾在一次酒后告訴過他,自己并沒有什么羅漢鐵頭功,他之所以肯把酒瓶敲在自己腦袋上,完全歸功于他爸。李金貴他爸告訴他,只有來這么一下子,才能鎮(zhèn)住所有人。所以李金貴才能橫下一條心,抓起那個臟兮兮的啤酒瓶朝自己腦袋上磕。酒瓶子倒真是碎了,可要不是李金貴自己承認,誰也不會想到他頭皮里還扎進了玻璃碴子,害得衛(wèi)生隊的小陳護士拿鑷子給他處理了好半天(這事他后來親自找小陳護士問過,基本屬實),而腦袋上敲起的那個大包好多天才消了腫。用李金貴自己的話說,那幾天,他看什么東西都是重影的。
但指導員不能對任何人提起這些。那樣的話,他幾年的努力就將付之東流。他無力否定自己曾經認為正確的一切。他不能放任這種后果發(fā)生。如果傳到基地首長耳朵里(這是肯定的),他將永遠不再是曾經優(yōu)秀的那個他了。
李金貴同志,首先我鄭重地告訴你,不存在什么假的副班長。指導員開口了,聲音仍像從前一樣沉穩(wěn),連隊黨支部任命你是,你就是!基地編制只有一名副政委,為什么現在有兩位?司令部編制兩名副參謀長,為什么現在有三位?軍務科、干部科和財務科編制都沒有副科長,為什么現在都有?既然這樣,連隊黨支部決定給炊事班超配一個副班長,這奇怪嗎?
李金貴嘴唇哆嗦著不吱聲。
奇怪嗎?指導員抬高嗓門,說話!
……不奇怪。李金貴低下腦袋,蚊子似的回答。
我還要問你,你是不是黨員?你要認為自己是,現在我們就把酒干了,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你要認為不是,那好,會餐之后,我們馬上召開支部黨員大會,取消你的預備黨員資格。指導員說,你想好了沒有?
我干,我干。李金貴慌慌張張地端起碗往嘴里灌,酒灑得胸口濕淋淋一片。
哪位老兵還有沒想通的事,現在都可以放開了說!指導員厲聲高喝,有沒有?
飯?zhí)美镒兊冒察o極了。
好!指導員端著碗雄視四周,每個人都仰頭望著他,他覺得自己又找回了狀態(tài),現在我宣布,全體起立,為我們警通連歷史上第一批光榮復員的老兵們敬最后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