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指導員清楚地記得基地政委找他和連長談話時的情形。政委親自找一個新組建連隊的主官談話,而且還談了一個多鐘頭,這在指導員的印象里絕無僅有。他猜想這跟政委多年前也曾在警衛(wèi)連當過指導員有關。政委說,合編容易合心難,只有真正做到合心,連隊才能合力向前。政委的話盡管是對著他和連長一起說的,但指導員卻認定這番話本質上是說給自己聽的。畢竟合并前幾個月,連長才從通信科參謀改任通信連連長,而他卻已是全基地排得上號的優(yōu)秀指導員了。談話結束時政委笑著說,工作要干,對象也要找,他希望基地的年輕同志都能事業(yè)愛情雙豐收。政委才四十三歲,正師職大校都干了快兩年,指導員一直視他為偶像。偶像的接見讓指導員十分感動。他代表連長表態(tài)時渾身發(fā)熱,他說請首長放心,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他和連長也要把新連隊帶出個樣子來,絕不辜負首長的關懷和期望。政委微笑著點頭,親自起身把他們送到了辦公室門口,并與他們親切握手告別。
政委說的沒錯,人搬到一棟營房里容易,真要把心攏到一塊兒就難了。通信排玩的是技術,臺站分散,人也懶散,而且老兵居多,根本瞧不起警衛(wèi)排那幫理著小平頭只會站哨的生瓜蛋子。警衛(wèi)排的兵自然也看不慣通信排那幫一天到晚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兵油子樣兒。一口鍋里吃了好久的飯,兩邊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連長搞專業(yè)沒得說,可帶兵這方面還得靠指導員撐著。指導員在支委會上反復強調要加強團結。他說,團結就是水泥,不團結就是稀泥,而稀泥是糊不上墻的。他要求飯前一支歌只唱《團結就是力量》,哪怕聽得他自己都兩耳冒風也還是要唱。接著又在全連范圍內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要求原先分屬兩個連隊的戰(zhàn)士互相結對子。沒料到一對一的名單還沒宣布呢,李金貴在食堂分菜時跟通信排領菜的兵一句話沒說對,揮起大鐵勺,電話班一個四川兵的耳朵便劃出一條口子。警衛(wèi)排的兵都知道李金貴學過武,練過鐵頭羅漢功,當初新兵下連隊時有老兵想欺負他,他跑到垃圾堆撿回個啤酒瓶子,在眾人面前大叫一聲,閉上眼往自個兒腦袋上狠命一磕,瓶子立馬碎了一地。老兵們見狀,紛紛轉頭找別的新兵欺負去了。不過通信排的老兵們對李金貴身懷絕技的情況不太了解,見自己人被打出了血,二話不說一擁而上,將李金貴摁倒在飯?zhí)糜湍伳伒乃嗟厣?,又找來內裹四根細鋼絲的電話被覆線捆個結實,抬上三輪車拉到豬圈,喊著“一、二,走”的號子把他扔了進去。李金貴糊了一身豬屎不說,還差點被剛生下八個豬仔的老母豬咬上一口。警衛(wèi)排的兵都認為身懷絕技的李金貴絕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通信排那邊肯定得血流成河,這樣一想,大家都像看了周潤發(fā)的電影似的興奮異常。這下連長都有點緊張了,跑來找指導員讓他趕緊想想辦法制止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好在指導員十分沉穩(wěn),把李金貴和其他當事人叫去談了一次話,等他們從連部出來,一個個都笑嘻嘻的,李金貴和那個四川兵還互相發(fā)了一根煙,這一幕不免讓大家有點失望,可同時又不得不佩服指導員的確是一把帶兵的好手。
為了緩和氣氛增進感情,兩個主官碰了碰頭,又組織了一次趣味運動會。這個倒好玩。托乒乓球跑呀,三人四足呀,自行車慢騎呀,跳山羊呀,搶板凳呀,扔飛鏢呀,諸如此類,跟玩游戲差不多,傻子上來也能比畫兩下。指導員還專門派司務長去縣城批發(fā)了一紙箱洗發(fā)水、香皂和牙膏當獎品,可是大家鬧哄一番領走獎品,又開始井水不犯河水了。
工作局面打不開,弄得指導員很焦慮。他其實也可以不焦慮。連隊主官任期四年,他已經(jīng)干了三年,堅持到明年底就可以提升走人。更重要的是他干得出色,在全基地幾十個指導員里頭非常顯眼,政治部的幾個科長都琢磨著要把他弄到自己手下,據(jù)說有的科長已經(jīng)提前找到政治部主任把他給預訂了。指導員心里比較傾向于去干部科。干部科出干部,須知基地政委早年就當過干部科長。但就算去組織科或者宣傳科,他肯定也會好好干。他相信事在人為。畢業(yè)分到基地這幾年,他干過技術員、排長、副連長和指導員,每個崗位都表現(xiàn)出色。相比之下,很多連隊主官就差多了。像通信連原來的指導員,不帶臟字兒就不會說話,戰(zhàn)士探個家入個黨都得送禮,天天讓司務長往家送雞送魚,名聲壞得要命,所以這次合并他就沒納編,目前正在家待著等轉業(yè)呢。指導員絕對不會拿自己去和這種人比。他希望自己在最后一年任期內把新連隊帶出模樣,他希望臨走時全體官兵都依依不舍,他希望給政委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他給自己定下了那么多美好的目標,所以他沒法不焦慮。
趣味運動會結束沒幾天,機關通知各單位上報家庭困難官兵名單,要根據(jù)情況發(fā)放一定的困難補助,少則一百元,特殊困難甚至能達到五百元,而指導員每月工資也才六百八十元。名單還沒統(tǒng)計好,李金貴跑來了。他告訴指導員,前段時間老家遭了水災,十二畝麥子顆粒無收,家里快揭不開鍋了。還說他四年義務兵馬上當滿,年底就得復員回家,懇請指導員給他申報五百元的特困補助,好讓他愉快地踏上返鄉(xiāng)的列車。
不愉快你也得給我踏上返鄉(xiāng)的列車,這可由不了你。指導員對李金貴沒什么好氣,你家不是在邯鄲嗎?屬于風調雨順的華北平原,報紙和電視上沒說過你們那里受災了啊。哪條河發(fā)洪水把你家地給淹了?指導員抬頭看著墻上的中國地圖,來,你過來給我指指。
我也說不清楚。李金貴眨眨眼不動彈,反正我爸信里說水淹得厲害。
那行,叫你們村黨支部開個證明,把受災面積、經(jīng)濟損失之類寫清楚,蓋上公章寄過來,我拿著證明再上報。
這怕不行。支書兜里一天到晚別著兩根鋼筆,硬說我家院墻占了人家宅基地,我爸把他大牙都打掉兩個,你說支書咋肯給開這證明?李金貴想了想,指導員你就給我申請一下唄,這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嗎?
就是因為一句話的事,我才不能隨便說。指導員說,你在基地不還有老鄉(xiāng)嗎?我先找你們同村的老鄉(xiāng)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不用這么麻煩了吧,指導員。那給我申請個兩百總行吧,實在不行就一百。李金貴撓撓耳朵,一百塊總能申請到吧。上回我痔瘡犯了都是我自己買的藥,也沒人給報。下次再犯了我也不自己花錢了,我請病假躺著去。
一天到晚把個痔瘡掛在嘴上,你不嫌埋汰啊?指導員瞪一眼李金貴,行了行了,我給你試試吧。不過能不能批下來我可說了不算。指導員在本子上記了一筆又說,還有,復員前這段時間都要好好工作,別忘了你才入黨沒幾天,少給我稀里馬哈的,聽到?jīng)]有?
李金貴晃著能碎酒瓶的大腦袋高高興興地走了。指導員搖搖頭,想到李金貴馬上就要復員回家,心情又好了些,便開始看各班報上來的申請補助名單。這名單平常人看不出多少名堂,指導員看就不一樣了??赐暌槐?,他馬上發(fā)現(xiàn)了有價值的線索。
電臺班副班長王軍:父母務農(nóng),體弱多病,弟弟輟學打工,妹妹剛剛考上大學無錢交學費,特申請困難補助二百元。
指導員把王軍這條情況抄在工作筆記上,然后去了連長宿舍。連長眨巴著眼睛,好一會兒才聽明白指導員在說什么,顯然,他對王軍的情況一無所知。
其實炊事班的李金貴家里受災也很嚴重,但我考慮了,幾畝麥子肯定不能跟一個農(nóng)村孩子的前途相比。指導員說,再說咱們現(xiàn)在是一個連隊,是一家人,哪怕全連只有一個特困補助名額,那也應該是王軍的。
那是那是。連長放下手里的程控交換機教程,你是書記,我聽你的。
但補助也還只是杯水車薪,我想在全連范圍內開展一個愛心捐款活動,大家自愿參加,數(shù)額不限。指導員說,一方面能幫王軍解決一點困難,更重要的是能讓大家在獻愛心的過程中增進感情,你覺得怎么樣?
連長一腦袋絕緣的通信線纜,閃不出這樣的火花,當然說好。晚點名時,指導員就把這事講了一下??赡苁谴蠹覐奈唇o身邊的戰(zhàn)友捐過款,隊列里一對對眼睛睜得很大,聽得都很認真。指導員又有點感動了。他心里涌動著熱情。他相信事物蘊含的意義。他感到異常充實。
為了更好地發(fā)動積極性,指導員帶頭捐款,干部們跟進,各班接著也行動起來。指導員本打算捐一百,又擔心給連長和其他干部帶來負擔(畢竟好幾個干部家屬都沒工作,經(jīng)濟也不寬裕),最后決定捐五十。中間王軍來找過指導員一次,臉紅撲撲地說自己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申請補助,申請不到也沒關系,但萬沒想到連隊會為他捐款,這讓他覺得很有壓力。
這個你不用想太多。連隊里我就是你們的兄長,你們有困難,做兄長的不操心誰操心?指導員拍拍王軍的肩膀,個人的事交給組織來解決,你踏實干工作就對了,好不好?
一席話說得王軍眼淚直打轉轉。他后退一步立正,向指導員認真敬了個禮,抹著淚出了連部。指導員自己也沒想到王軍反應會這么強烈,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了。然而感動終歸是好事,不是嗎?